元绮接到刘公公传召时,已经过了寅时。她来到皇帝御书房外等候,一直到天亮也未见圣颜。反倒是见到寿贵妃从寝殿中出来。二人在外头打了个照面——此前太后与皇后都不受她的拜,后宫更无人敢邀她去坐了——此番也是头一回正面相逢,本以为寿贵妃是同那长孙馥一样的跋扈女子,没想到她却走到元绮面前,笑着招呼了一声:“朝晖郡主累了吧,陛下睡了,要不你先回去吧。”
“多谢娘娘关怀,只是陛下还没发话,元绮不敢擅自离去。”
寿贵妃也没有多言,笑着便走了。
天亮上朝前,刘公公又来劝了元绮回去:“郡主,陛下这会儿该早朝了,恐怕一时抽不出空来,您先回吧。得空了,奴才再去请您。”
元绮没有多问,点了头便回了芳曦阁。
这日午间正在补眠,又被传去御书房外,等了一个时辰,刘公公再次回了她:“陛下说此刻要见大臣,郡主先回去吧。”
元绮忍不住问:“公公,陛下召我究竟何事?可否告知一二?”
刘公公道:“陛下的圣意,奴才哪猜得到呀,估摸着,是与昨日皇后娘娘来过了有关。”
“皇后娘娘?”
荔云也说道:“公公,我们郡主入宫以来,几次拜见都被娘娘拒之门外,想是科举案,国公爷惹了娘娘生气。可这与我们郡主实在没有关系呀,公公您是最知道圣心的人,千万请您替我们郡主美言几句呀。”
“荔云姑娘哪里的话,我呀就是个做奴才的,但郡主放心,陛下是最明白的,绝不会无端亏了您。先回去休息吧。”
回到芳曦阁中,元绮越想越觉得不对,若是皇后想要针对自己,进宫这么久了,何必等到现在?可除了科举案元穆得罪了她,元绮也实在想不出,自己与皇后究竟有什么联系。
于是她遣荔云:“你去打听打听,近几日皇后宫中都来了哪些人,还有,今日哥哥和萧淙之是否又有惊人之举。”
“是。”
荔云提着一篮冰镇的桑葚,去了御花园,说是闲聊,实则想从宫女们口中打听些风声。她们入宫也有段日子了,起初底下人看着上面人的眼色,都躲着芳曦阁,也曾有过传言,说朝晖郡主不过是武定侯的弃妇,看在镇国公的面儿上,才养在宫里终老,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别看从前风光,等到尚阳公主嫁入武定侯府,朝晖郡主啊,就彻底翻篇儿了。
但日子久了,眼见着流水一般的珍宝金银往芳曦阁里送,起初只有镇国公送,后来武定侯府也不避讳了,大大方方地来送东西。反倒是尚阳公主,一点儿信儿都听不到了。
就说眼前的,江南的时蔬,冰块儿,哪一样都是稀罕物,但在芳曦阁,就连寻常丫鬟都能用上。
日子久了,荔云手缝松一松,漏些出去,底下人明面上还是躲着芳曦阁,但私底下,却追着荔云,一口一个姐姐,叫的极亲热。
今日荔云带了冰镇的桑葚,小宫女们如同小蜜蜂追逐花蜜般涌来。
“荔云姐姐,今日又是什么好吃的呀?”
“是呀是呀,荔云姐姐从不空手,今日如此神秘,想必是有好东西了。”
“快让咱们见识见识吧。”
荔云故意捂住了小食盒道:“你们这群小馋猫,上辈子是小狗儿吗?闻着味儿就来了。去去去,这可是我自己醒神用的。”
有宫女好奇地问:“瞧姐姐眼下略泛青,这是怎么了?竟还有事儿让姐姐苦恼。”
“哎,你们也知道,我们郡主回京前,我们家国公爷呀,将国丈给办了。皇后娘娘伤心,我们家郡主几次求见都没有见上面儿,昨日娘娘去了御书房一趟,陛下便召了我们郡主去候了一夜都未得见。可怜我呀,也熬了一夜。若是有人能告诉我皇后娘娘近日心情如何,喜欢什么人,爱好什么事儿,也给我们一个表孝心的机会,别说是我手里这点儿东西,芳曦阁的小厨房,任她吃。”
一宫女立即道:“哎,春桃,你前几日不是调去娘娘宫里帮差了吗?”
春桃迟疑了一会儿,只道:“去是去了,但娘娘的事儿我怎么敢乱说呢?”
荔云拉过她的手道:“好妹妹,这可不是乱说,我们呀是一心想为娘娘分忧,若你知道些什么,说出来解了主子烦扰,到时不光我得谢你,郡主更有厚赏呢。”
“我……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如今满宫缺冰,大家都知道,娘娘为这发愁呢。其余也都是寻常事,娘娘烦扰,除了太子殿下,前几日谁也没让进门。可缺冰的事儿,哪里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能解决的呢。”
荔云也装作惋惜:“哎,说的也是,看来是我自不量力了,还是吃些冰镇桑葚,醒神,解乏吧。”
“姐姐,方才春桃知道的可都说了,你可不能吃独食。”
说笑间,一篮子冰镇桑葚见了底。
这皇后都发愁的冰块,芳曦阁就这么被丫鬟拿来冰镇野果子,宫女们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明白,那位郡主啊,是被国公爷和武定侯一块儿捧在手心里供着的!
而另一头,刘公公回了御书房,皇帝便问:“人走了?她可有向你打听?”
刘公公实言相告:“回陛下,郡主疑惑,问了奴才,可奴才只是跑腿儿办事的,哪能知道圣心呐。不过郡主知道皇后娘娘昨日来过,十分担忧因科举案惹了娘娘不快。”
“哦?这么说她确实不知道皇后来此,究竟为什么事情?”
“奴才看着,是确实不知道的。芳曦阁的守卫严着呢,一点儿风都吹不进去。郡主还说,自入宫以来,几次想要去拜见娘娘,都被拒之门外了,还托奴才,若是有机会,给美言几句呢。”
皇帝闭目转动手中佛珠没再说话,刘公公便也识趣地退了出去。
荔云回去芳曦阁,便将打听到的事儿说与了元绮听。
元绮细细思索,太子见皇后乃是常事,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只这些吗?”
荔云道:“我去了好几处,都是这么说的,朝上虽然有人提了冰价太贵的事儿,但陛下并未理会,国公爷和侯爷也并没有出面。”
瞧着元绮百思不得其解,荔云叹道:“要是侯爷能来,那就能当面儿问清楚了。侯爷明明说了会再来,可一转眼一个月过去了。眼看着芳曦阁的守卫日渐增多,”说着她试探着问,“郡主,你说,这是究竟是防贼还是防别人呐?”
元绮没有回答,眉头皱得更深。
正愁眉不展之际,见到荔云带回来的食盒中,那已经化了一半儿的冰,忽然想到了什么。
冰?
太子?
这日夜里,元绮让荔云泡了浓茶,硬是熬到子时,果然刘公公来召元绮。
御书房里,皇帝仍在批阅折子。见到元绮,便放下折子,靠在龙椅上,按了按双目。
“来得倒快。”
“元绮几次应召,未得面圣,唯恐陛下有要事吩咐,便合衣等候。”
皇帝眼神稍露满意之色,说道:“等了这么久,想明白朕为何召你了吗?”
“元绮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皇帝于是聊家常般斜靠在龙椅上说道:“前日,皇后来了,说眼下冰价飞涨,连后宫都快用不上了,想要朕启用你,整顿市场。可今日,寿贵妃又来了,虽然没有提及此事,却给朕说起了福州的一位县令,此人心算极佳,多年的账目只需看上一眼,便立即能分辨出差错。对于福州的水产、采珠、茶叶等生意熟门熟路。如今的市场也确实需要一些新鲜血液了,兵部的人,哪里懂得做生意,因此朕有意将架部司并入太府寺,选一位太府卿,专司天下商事。你认为朕该选你,还是选那位县令呢?”
元绮露出惊恐张皇的神色,立即伏拜:“陛下垂爱,但此事元绮不敢妄言。”
“无妨,叫你来,就是想听你说说想法。”
于是她缓缓起身,看着皇帝的脸色,略带疲惫,仿佛真是家常琐话:“既如此,元绮便略述浅见,若有错处,还请陛下多多宽恕。”
“你说。”
“太府寺总理天下生意,太府卿既要懂得经商之道,又能联通上下,解天子烦扰,若是特殊时期,国之赋税皆在这此处,乃是太平时安民,纷乱时养国的重要职位。元绮虽然久居道观,但回来路上也听说了一二,冰价过高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人力成本和运输成本过高,可真有那么高吗?元绮以为也未见得。先帝解禁商事,下放诸多生意,当年我元家便是受益人之一,从前只允许皇室使用的东珠,除去顶好的御用也准许民间佩戴,如此种种,一时间经济大好,这才有银子去打仗。可如今仗打完了,有些人便觉得自己身份非凡,不愿与民同戴一种头花,饮一条河的水,于是借着权力之便,将国家的生意,变成私家的生意。几年下来,赚的盆满钵满,如同附骨之蛆,吸足了血。”
元绮说到此处,已然有些露骨,于是抬眼看了皇帝一眼,发现他神色并未有改变,犹豫着是否要继续。
皇帝先她开口:“继续说。”
“如今只是钱财,可若有一天天下珍玩都过了手,依然觉得乏味,那该是什么稀世珍宝才能满足这些人呢?人生在世,不过是钱和权。”话已至此,钱已经够了,那便是追逐天下至尊的权利了。
元绮换了个话头,又绕回太府寺上:“因而元绮以为,如今虽是太平盛世,却也有隐忧,故而太常卿一职,除了以上必须具备的条件外,还得符合一样,那就是,能够抗衡世家门阀乃至皇亲国戚的资本!寿贵妃所举荐的这位县令,元绮并不知他出身家世如何,元绮不妄评他人,只说自己,以上种种,虽然并不出挑,却也能勉强满足。
陛下可还记得元绮回京那日曾与陛下表明心迹,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若陛下需要,元绮愿为陛下效力,以报天恩!”
皇帝看着她重重叩首在面前,眼中已经没了犹豫,沉默了许久,问她:“若朕给你这权力,放你出去,你当如何?”
她郑重回答:“若真如此,元绮今后不再为己谋利,而为国谋,为百姓谋,充盈国库助陛下开创盛世!”
皇帝深看她,叹了口气:“行了,你去外头候着吧。”
“是,陛下。”
“等一等。你是朕亲封的朝晖郡主,该改口,叫朕皇兄。”
元绮一愣:“是,皇兄。”
夜里,刘公公便送元绮回芳曦阁,待进了门,又退了左右,关切提醒道:“郡主,陛下说了,让您明日一块儿候朝,本该让您在御书房偏殿等候的,送您回来是怕久留惹人闲话。奴才知道这一天您折腾累了,但眼下您还不能睡,眼下就差一口气的事儿,您辛苦辛苦,明日上朝也有个充分准备,您说呢?”
“公公的意思,我明白了。多谢您提点。”
“哪里话,您早休息。奴才这就告退了。”
元绮挑灯一夜,写了折子,反复改了又改,早朝时盯着乌眼青便去了。
候朝时,官员们在殿外,元绮则被刘公公安排在门口。
元穆与萧淙之老远就看到了他,碍于规矩没能上前说话。元穆于是立即问萧淙之:“这怎么让阿绮也来了?”
萧淙之却似笑非笑,远看着她,有意无意地应声:“自然是有好事的。”
果然,朝堂上,皇帝当着众大臣的面儿,便宣布道:“前几日言官参了钱爱卿,朕以为言之过甚,天下车马调动,每走一步都得花钱,这是个苦差事。但冰价太高,眼看着暑热还没到顶呢,若是再涨下去,岂不是连皇后宫里都用不起了?自先帝解禁商事,天下繁荣,才有如今国富民强。朕愿效仿先帝,钱爱卿,从今日起架部司并入太府寺,由新任的太府卿统一管理天下商事。若下回再有冰价暴涨的事情发生,朕定拿她是问!”
百官私下议论:“太府卿?先帝在时就是个闲位,上一位不是早退下去了?新任?没听说过呀?”
皇帝又道:“诸位爱卿,稍安勿躁。”
刘公公立即接着对殿外喊道:“请新任太府卿朝晖公主元绮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