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宫何其之大,想寻到焚妄剑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谢拂池干脆在温泉池睡了一觉,醒来时已在魔尊的寝殿里,不消说,她已经知道是谁将自己带了回来。
燃雪乖顺倚着床沿,睁着银亮的眸子看她,依然不能说话。
谢拂池开始还想着让时嬴解开禁咒,他一向有求必应,这件事却不肯松口,谢拂池无奈,只好另寻出路。
这天傍晚,谢拂池同燃雪在星辰海边的崖上,想编一条剑穗。丝绳是魔姬找来的,虞都最上等的丝线织成,颜色鲜润,色泽明亮。
谢拂池问燃雪:“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燃雪想了想,挑了一根雪青,一根月白,一根黛色递给她。谢拂池知道这是自己喜欢的颜色,不由失笑:“我给你的,不是给焚妄剑的。”
燃雪摇摇头,依然将那三股绳握在手里。
谢拂池接过来,轻轻哼着曲子,素色的丝线在指尖密密匝匝地缠绕,逐渐交错成形。
这让燃雪很是惊讶,他其实并不期待谢拂池能编出什么好看的模样,但一百年不见,丝络竟如蝶穿花,形成一条秀气雅致的穗子。
谢拂池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一样,哼笑道:“我这么聪明,当然是一学就会……好吧,其实我学了很多遍。”
那根歪歪扭扭的灵薇草绳结,她一直很遗憾编成了那样。
燃雪忍不住笑,冰霜玉雪一样的小少年,笑起来竟然格外漂亮。
谢拂池想到什么,“你为什么叫他主人,只叫我阿姊呢?”
燃雪困惑地抬头。
谢拂池哑然失笑,倒忘了他现在不能开口。
忽地膝上一沉,原来焚妄剑灵倚在了上面,倏尔间,她听到了剑灵心底的声音。
“阿姊……就是阿姊啊。”
谢拂池心跳骤然加速,原来燃雪现在还能传递心声,她不由问:“那你知不知道焚妄剑放在哪里?”
燃雪迟疑一会,才传过心声:“书阁,第三个暗格。”
*
风声传入耳畔,似檐下铜铃摇曳。
谢拂池借着沐浴的借口,从窗外跃了出去,时嬴对这里了若指掌,她绝不能耽搁太久。
书阁幽幽暗暗,位置偏僻,花费了她一些时间。外面隔有一层结界,但谢拂池稍一靠近,结界就如泡沫一样消散了。
谢拂池不知道时嬴又悄悄给了她什么,但在这座星辰宫里,她显然如主人一般来去自如。
夜里的书阁里依然点着灯,浅浅弱弱,照亮着四周。
谢拂池很快依照燃雪所言,摸到第三个暗格,正想着如何打开,忽地手上一凉——被人用力抓住了手腕。
果然只是耽搁了一会,纵使一切已经够快,他还是反应过来了。
她一惊,顿时想后退,那只手却拢着她的五指握紧,在暗格上画下一个晦涩的符文。
暗格弹开,焚妄剑静静躺在里面。
他站在她身后头轻轻抵住她的肩颈,清浅的呼吸拂在她耳后:“你原来真的是为焚妄剑和虚华镜回来的。”
前两天还缠绵入骨的两个人,此刻静默无声,唯有灯芯爆裂的声响,衬的夜色更加安静。
“我和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谢拂池摇了摇头,神色认真:“我把他们都救走了,却唯独留下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
“可是现在魔界离不开你,我只能选择带走焚妄剑。”
少年魔尊默不作声地抱着她,手指紧握,又缓缓舒展。
许久之后,谢拂池才继续道:“两界仙魔,四界生灵,天下苍生,不能因为一个人的仇恨而牺牲。”
四界,苍生。
她永远如此坦然而怜悯,时嬴想,若非那场天罚,她早该成神。
神爱世人,所以她怜悯凡人,怜悯苍生,甚至怜悯魔族。
却唯独不怎么怜悯他。
他与生俱来的恨,他无处安放的怨,又怎么能轻易揭过呢?
“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
他一言不发沉沉地凝望着她,矫饰的黑色眼瞳逐渐褪去颜色,浮现冰冷疯狂的底色。
“杀了我,这样我就不会去复仇。”
他勾起唇角,上前握住剑匣中焚妄剑的剑尖,放在自己最脆弱的位置上,却将剑柄递给她,“来,拂池。”
谢拂池惊愕到极致,锋锐的剑尖划破他的手掌,他连剑尖都舍不得对准她,却能用这么温柔的语调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她混混沌沌地握住剑柄,手指微微颤抖。
“你疯了吗?”
疯了?的确。
他忽地低声笑了。不顾抵住颈项上的剑,朝她伸出手。
实在太过出乎意料,谢拂池撤手不及,剑刃划破他的颈项,渗出一行细细的血。
谢拂池吃了一惊,立刻不动了。
她不知自己的嗓音有一天,会平静又遏制不住颤抖。
“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其实他一直这样啊,只是很少将这面偏执展露给她看。
她死死盯着他,脸上神情分明冷清清的,狭长的眸却浮现出一点恼恨的微光。
他骤然心软下来。
“对不起。”他轻道:“我吓到你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放在自己的肩下两寸的地方,隔着薄薄的衣料,谢拂池触到下面凹凸不平的伤疤。
她知道这是什么,弑神弩箭留下的伤疤。
即使百年已过,仍然能感受到其下暗藏的汹涌戾气。
他指尖的血沾染到她的手背上,嗓音却平静到诡异。
“的确是我一个人的恨,可我要恨的太多。”
“恨辰南,他千方百计使我堕入魔道,失去理智,从而能顺理成章地杀了我。”
“恨扶昀,我为天界付出千年,不曾辜负那个帝君的位置,他杀我却只是因为一双眼睛。”
“……甚至恨时旻,倘若他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那些年他领我去对抗魔族的时候,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
他闭了一下眼,遮掩住眼底的血红,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清。
掌心微微下滑,落在他心脏的地方。声音越平静,心跳却越快,剧烈的跳动似乎要将那种刻骨的恨意传递给谢拂池一样。
可谢拂池只觉嗓子里好像堵了一团棉絮,难以吞咽,呼吸亦有些困难:“别说了……”
只是这样听着,她已经察觉出难以忍受的痛苦,何况他在亲身经历着这一切。无论时嬴还是行渊,他在忍受无妄的背叛与痛苦。
可伤害他最深的人,也是他最留恋的人。时旻帝君到底当年怀着怎样的心思让他去对抗魔族,已经无从得知。
魔族的神邸转世屠戮着魔族,驱使这一切的人,却又因他而死。
“……从出生起,我就要为一个已经死去万年的人去承担魔界的责任,为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去忍受天界的怨恨。”
“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最恨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身体在颤抖,呼吸微微急促,指尖嵌入手腕,流出殷红的血。
“哐当”一声。
谢拂池放下焚妄。剑者扔下剑,只为拥抱眼前的人。
这一刻,她宁愿相信什么拥抱能止痛的鬼话。
他浑身紧绷,低下头,银瞳里映出她的身影。
骨血里翻涌的恨意与剧痛,束缚他千年的仇怨囚笼里,焚起的烈火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撕扯着神魂。
在这一瞬间,他却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