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池以蓝记忆里,顾平芜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是在老宅。
那年他六岁,刚读小学一年级。
池晟东只在开学那天送他过去,此后每次上学放学,车子里就只有司机和他两个人。
司机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回到老宅,方姨就会给他做好吃的,池晟东有时候回来得早,就会把他叫到书房里问话,然后看着他练字。
可大多数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在宅子里渡过。
宅邸里的佣人都很守规矩,几乎不会当着他的面聊天,但还是会有一些猝不及防的时刻,他从背后那些议论里捕捉到只言片语。
私生子,妓女,R国。
可转头当着他的面,又是毕恭毕敬的模样。
那年,池以蓝还不知道什么叫孤独,只觉四下静寂,而他仿佛要被这座深宅吞没。
见到顾平芜,是在池晟东生日那天。
老宅久违地热闹起来,他高兴,却也不高兴。
高兴是因为周围终于有了人气儿;不高兴是因为,他那位“大哥”池以骧也过来了。
大哥的妈妈是杭市名门李家的长女李斯沅,池以蓝隐约知道,李斯沅之所以会离开池晟东,就是因为他的存在。
那个女人身份贵重,不容得婚姻里有一粒沙子,是个有骨气的女人。
老宅里人影错杂,他小小一个孩子,经过人群也不会引起注意,听到这样的话时,他总是忍不住会想,李斯沅是个好女人,那我妈妈呢?
可他不会开口问,因为知道没有人会回答他。
这是池晟东的寿宴,再是喧嚷热闹,也不属于他。他是这繁华里无关紧要的点缀,只需要证明池晟东晚年得子的宝刀不老,以及创造高门里的秘辛绯闻、流言蜚语,供人闲谈。
他独自离开人群簇拥的宴席,想回到自己的院子躲清静。
路过回廊,却见竹影参差,一对夫妇共同牵着一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女童迎面过来,看到他,便低下身子柔声说话:“阿芜,这是哥哥,快叫人。”
女孩原本扭着身子不高兴地要跑,闻言朝他望过来,一双杏眼很大,亮晶晶的,视线对上的一霎,她露出笑容来,甜甜地叫了一声。
“哥哥。”
池以蓝站定不动,怔住了。
他算是池家族里这一辈最小的孩子,排行到了第六,从没听人叫过哥哥。
这两个字对他来说陌生至极。
而刻下真真切切听着了,却又觉得……好像还不错。
他动了动唇,还没想好怎么回应,那小女孩已经松开父母的手,啪嗒啪嗒朝他跑过来,张着手,一下子撞到他身上,将他抱住了。
那对夫妇阻止不及:“诶,阿芜……”
女孩很快就松开手,看着眼前浑身僵硬的男孩,清脆地评价:“哥哥好看!”
顾长德和卢湘对视一眼,卢湘抬手盖住了脸。
——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是有点丢人。
小小的男孩维持着脸上的面无表情,脑子已经乱成一团。
什么好看?谁好看?
尽管学校里偶尔也会有老师和同学说他生得漂亮,像小女孩,但在他再三冷脸发飙之后,这类说辞就渐渐少了,即使有,也不敢当着他说。
毕竟他可是池家的小公子,脾气又臭,没人愿意轻易惹火他。
然而现在,这个莫名其妙蹦出来的小丫头,不单说了违禁词,居然还占他便宜?
池以蓝皱了下眉,往后退了一步,又抬眼看了看那对夫妇。
老宅每次逢年过节往来的人太多,他只觉有些眼熟,却记不清是谁,于是点头算是问候,绕过他们走了。
转过回廊转角的时候,身后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哭声。
他瞥了一眼,那小丫头穿着蓬蓬裙,长发披散,头上戴了一个歪歪的皇冠,正捂着脸哭,边哭边说:“哥哥不理我!”
而那对夫妇,正手足无措地蹲在她旁边哄她。
池以蓝嗤了一声,心说,娇气。
他没想到,这才是个开始。
那个娇气的小丫头,自此缠上了他。
生日宴后,他放学回来,刚进大门,方姨就来迎他,还笑呵呵地说:“顾家的小妹妹过来玩,老爷子欢喜着呢,听她说想见哥哥,想你过去陪她玩一会儿。”
池以蓝皱眉:“我才不要。”
方姨觉得他嫌弃的样子可爱,没当回事地拍拍他:“那小丫头可有意思了,你总一个人待着,有个同龄人陪着不正好吗?”
尽管池以蓝一万个不愿意,也拗不过池晟东的威严和方姨的软磨硬泡,自此开始了和同龄妹妹相处的生涯。
起初池以蓝还带她去自己的房间,给她展示自己挚爱的汽车模型,但一个上楼的功夫,再下来,那模型已经在小丫头手里碎了。
偏偏女孩还无比真诚地抬眸看他,委屈道:“哥哥,我没拿住,它掉了,对不起,哥哥。”
池以蓝忍了。
小阿芜自此被禁止碰他房间里的任何模型和手办。
后来池以蓝决定带着妹妹玩游戏,为此还专门上网搜索,六岁小女孩都喜欢玩什么,然后看着蹦出一堆关于洋娃娃的网页,他还是决定当没看见,转头和小阿芜玩起了木头人、捉迷藏,但基本都以失败告终。
原因无他,小丫头的世界里没有“规则”这种东西。
说好了玩木头人,他都说完“一二三木头人”回身了,小丫头还在笑呵呵往前冲,结局通常以一把抱住他喊一声“抓到了”告终,似乎这个游戏的奥义只是把他抱住。
一到捉迷藏,小丫头根本不在划定的区域里藏,睁眼就在宅子里跑得没影,有次他找到天黑,以为孩子丢了,差点想要报警,结果一回房,发现小丫头正在他卧室的被窝里蒙着头睡得天昏地暗。
小丫头当然也有可爱的时候。
她总是忽闪着那双大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说,喜欢哥哥。
他有时候在学校打了架回来,不敢让人知道,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小丫头就会找过来,看见他手臂上的淤青,用肉肉的小手碰一碰,再吹一口气,说呼呼,哥哥就不疼了。
他冰封的、孤寂的心,总因为这样天真而柔软的话,有着解封的迹象。
他甚至想到以后。
小阿芜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还会这么好看吗?
她那时候还会记得我吗?
应该会的吧,她那么喜欢我。
池以蓝童年里最温柔的这段记忆,结束在一次游戏意外里。
那天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小丫头听了一个莴苣公主的故事,缠着他要找阁楼。
他将她带到老宅的废旧阁楼里,照着她说的,要到外面去,看她从窗口里探出头发来。
这游戏幼稚得要命,他却全都做了。
他再三确认了她一个人待在阁楼没关系,才回手关上门,朝楼下走。
终于来到阁楼外,他仰头,紧闭的窗子却没有任何动静。
“阿芜?”
他喊了一声,窗子似乎被人从里面推了几下,却没开,他忽而意识到什么,快步回去,两步并作一步地爬楼梯,砰地推开了阁楼的门。
女孩蜷缩着蹲在窗边,捂着脸不吭声,只浑身都在发抖。
他在她几步之外看到了一条蛇,蓦地浑身僵硬。
翠青蛇。无毒,但因为通体翠绿,看起来诡异又恐怖。
他小声说别怕,而后快步走过去捏住这东西的七寸,蛇尾一阵痉挛,接着缠上他的手臂。
小阿芜从指缝里看了一眼,再次吓得无声哭起来。
他没办法,只得先快步出去,把蛇弄死,才返身去找小丫头。
“阿芜,蛇死了,不怕。”
阿芜只是把脸埋在手臂里摇头。
“跟哥哥出去好不好。”
那天他跪坐在她面前,说尽了好话,她最后只闷声说了一句“要妈妈”。
她被卢湘领走的时候还在哭,他一路送到门口,方姨拍了拍他后背安慰:“不是你的错,谁能料到这种意外呢。”
他垂下眼,没言声。
他比谁都清楚,那条蛇之所以会出现,的确是因为他。
那是不久前过年的时候,他为了报复池以骧才弄来的蛇,可大约出事后佣人没有把宅子清理干净,才留下了那一条漏网之鱼。
那天之后,小丫头再没来过老宅,逢年过节,也只是顾长德夫妇到访。有回池晟东想得紧,问起来,夫妇只说小丫头任性,不爱出门。
可他知道,小阿芜吓着了,估计是对老宅有了阴影。
所以……所以连哥哥也不要了。
可他没有想到,阿芜不仅是不要,甚至连“哥哥”这个人,也彻底忘到了脑后去。
似乎为了忘记不好的记忆,连同好的那一部分,也一并舍弃。
他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是少女模样,亭亭玉立,手里捧着一盏兔毫釉,和顾平谦来给老爷子贺寿。
十余年过去,他原本也鲜少再想起她,可不知怎地,万人从中,只那一眼,他就认出是她。
她望过来,视线与看陌生人无异。
他便垂眸笑了一下,心里莫名空荡荡的。头顶一架紫藤萝随风簌簌落下花瓣,他漠不关心地抬手拂去,转身离开。
顾平芜看着少年的背影一步步走远,面上带了一丝困惑。
但很快,这点困惑就因为顾平谦寻过来而冲散。
“阿芜!你怎么不跟紧点,跑到哪儿去了?”
三哥快步过来,无奈地点点她额头:“小时候白在人家住那么久,连个路都不记得。”
“三哥。”她并肩和顾平谦走着,无意似的问,“我小时候真的经常往这儿跑啊?”
“那还能是假的啊?”
她笑了两声:“哦,就是有点记不清了。”
“嗐,小屁孩时候的事儿,谁记得清,我也不记得。”
“嗯。”
风穿廊而过,行经而过的那片翠竹仍窸窣作响。
凤凰木与紫藤花,回廊瞥遇与童言无忌……这一段暗香自总角之年迢递而过,终将来到他们的以后。
而以后,他与她皆不能预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