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久以来,池以蓝也以为自己真的信了她不曾存在。
直到某一天,周扬仿佛很无意地提起顾平芜,“听说顾小姐回国了。”
池以蓝听而不闻,只无声给周扬递过来的文件签字。可当周扬拿着文件要走的时候,他却又忍不住开口问:“她一个人回来?”
周扬怔了一下,有点疑惑。他并不知道池以蓝已经很久没有看周报了。
只是那天曼哈顿的调查员告知周扬,在纽约的调查无法继续进行,需要交接到华国国内,他才偶然知道顾平芜回国的消息。
面对老板的问题,周扬有点懵了。
他为什么问我?试探我?我又没有偷看老板的周报,怎么会知道她是自己回来还是和谁一起呢?
于是周扬含含糊糊答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池以蓝神色复杂地沉默了一会儿,只抬起下巴指了指门,意思是可以出去了。
那之后的上京重遇,他一心以为是偶然,可却不肯承认扔下海市的工作跑来出差,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因为公事,又到底有几分是潜意识支配,或许那答案连他自己也辨不分明。
*
江风顺着车窗钻进来,原是冷的。
可池以蓝紧紧拥着她,两人四肢百骸又都在发热。
顾平芜不说话,是因为面对池以蓝罕见的倾诉而心中震颤,不知道说些什么。
池以蓝不说话,是因为已不再敢拿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命令她如何,唯恐一开口又过于强势。
可此前顾平芜几次三番的抗拒都证明他的强势只会适得其反。
这丫头是吃软不吃硬的。既能够好心帮人治病那么多年,就说明她见不得别人的痛苦。更何况是他池以蓝的痛苦。
他拿捏住这一点,就不怕自己行为逾踞,触了顾平芜的雷点。在这个失去至亲的关口上,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有情可原。
怀里的人象征性地挣了挣,发丝擦过他颊侧,他干脆埋头在她颈窝,没松手,反而更紧地拥着她。
顾平芜果然没有再动。
半晌,一只手轻轻搭上他脊背,安慰地拍了拍。
顾平芜觉得他肯露出如此疲惫脆弱的一面,心里一定难过极了,一边斟酌着一边轻声道:“那你以后……要好好的,开心一点活着。人世走这一遭,干嘛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他微微僵硬,抬起脸,唇凑到耳际,呼吸灼烫她耳廓,不满道:“你敷衍我。”
“我没有。”
顾平芜任他像个大型犬一样抱着,一时也不知怎么让他相信自己是真的想他开心,辩驳的语气带了点埋怨。
他冷笑一声,直起身来,双手自她肩头滑下,攥着她的手,脸对着脸道:“我身旁没几个亲近的人,你又只当我是死的,多说一个字都讨你嫌,让我开心这话说得很容易,上嘴唇碰下嘴唇的功夫,回头呢?还不是故态复萌?”
字字都是声讨,她有口难言,带着点愧疚地垂下眼。
“我以后不了。前些天是我苛待你。”
顾平芜是真的觉得愧疚。世间事又有哪一件大得过生死?她不见他,冷落他,恼恨他,说到底是觉得他对自己不起。可若跳出来看,他又有什么对不起呢?
是她爱他,凭什么要求他六年来守身如玉?郭襄不过是童话故事里的人,那发誓不娶却又生了儿子的金世遗才是现实。
也应了书里说的那句,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头上去。
成熟的大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可偏她顾平芜是从小被宠坏了的,不肯明白,也不想去明白,一腔恼恨全都扔给池以蓝才觉得痛快。
想通这一点,她又觉得这段感情里,池以蓝或许也是无辜的吧。
他不爱就不爱,就当她一厢情愿地爱他好了。总比捧着骨灰痛哭的时候才后悔来得好。
走到姑妈灵堂前的那一刻,顾平芜才终于明白,生死面前,原来什么都轻如鸿毛。
*
池以骧赶在头七的尾巴上回来做了主丧人。
关于启动长公子的回归,媒体早就铺天盖地给足了版面。不管什么年头,高门秘辛,家族恩怨总是让人津津乐道。
池家兄弟阋墙的旧事也一再被翻出来炒冷饭。有的说池以蓝原是私生庶出,嫉恨身为嫡长的大公子,先前做出无心家业的纨绔样子,让大家都掉以轻心,最后才发现这位池六原是扮猪吃老虎。
关于池以蓝的身世,网上也做出了不少言之凿凿的推断,大都不堪入目,在流出的当晚就被神秘力量通通封杀。
池家的八卦因此销声匿迹了几天。
但没多久,池以骧被有关部门稽查的新闻又荣登头版头条。
这几天启东总部到处都能听到议论。
“原来大公子犯事儿了啊?”
“听说是利用内幕消息非法操纵股价。”
“嗐,那不是他们有钱人的基操吗?A股一向是把咱们当韭菜割啊。”
“没听过那句话么?只要我不跑我就不是韭菜!”
……
话题通常会在得知池以蓝走进启东大楼时戛然而止。
虽说兄弟阋墙,可谁又敢当着大老板讲他哥哥呢?
总助周扬对boss的家事一向缄默,这回倒是破天荒和池以蓝提了一嘴。
“大公子回来……事儿怎么摆平啊?”
池以蓝正对着一份文件皱眉,闻言头也不抬道:“钱。”
“啊?”周扬震惊,“那可不是一笔小钱啊!他不回来也就算了,要回来,这笔钱谁给呢?就算是老爷子……一时间也凑不出那么多钱,除非是把手里的股票套现了。”
池以蓝冷笑一声:“你忘了他有个好妈妈?”
周扬面露敬佩,心想,老板可真是往死了坑哥啊。
池以蓝想得不错,李家有钱,李斯沅也的确会出这个钱。
最后,池以骧身上涉及的“精英制药”股价操纵案,以接受行政处罚告终,但因为罚没是有史以来该类案件的顶额,池以骧的名字很快就和“十亿罚没”并列出现在各大媒体头条。
池以骧无罪一身轻地回到池家老宅,颇有些愤懑地朝老爷子发牢骚。
“池六他都算计好了!现在外面都说我是启东的败家子!还有什么脸再回公司?”
池晟东淡淡反问:“怎么你是无辜的么?”
池以骧瞬间熄了火。他当然不无辜。虽然操盘手是他手底下的人,但私募了十几个亿操纵股价获取资本的背后老板是他没错。
“等风头过去了,再回启东吧。”池晟东停了停,高深莫测道,“说不准小六是有了想当甩手掌柜的意思。”
池以骧讷讷不言,听话地回杭市避风头去了。
老爷子终于见着了大儿子,虽松了一口气,却也未见得多高兴。
一则池以骧的名声烂透,一时半会儿没法回启东,否则岂非给公司信誉抹黑。二则李斯沅这次为了儿子大出血,这笔账往后少不得要从池以蓝身上讨回来。
“作孽呦。”池晟东越发忧愁,极目远眺,喃喃道,“作孽呦。”
谁能想到池以蓝终于当了回孝子,让他们父子团聚,却又牵扯出这些后患无穷来。
池以蓝很无辜,这世道,做个好人也是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