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以蓝对滑板发誓,在推门前的短短一分钟里,他脑子里任何想法都没有。
可当他踏进门之后,平静无澜的思绪却如脱缰的野马,四处狂奔。
冷气开得有些低,卧室里有微微寒气。床上乱糟糟的,像是没整理过,但再多看一眼,就会发现被子中央鼓起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轮廓。他立刻就意识到,那里头藏着一个小丫头。
像是被他豢养的宠物一样,缩在他被子里睡得昏天黑地,一直等待着他回家。
他一时很难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更难形容此刻复杂的心情。
那种心情与他以往任何一次对顾平芜生出的“太多管闲事”的烦躁,“小女生只会花痴”的轻蔑,甚至是“她就是喜欢粘着我问东问西”的无奈都不同。
一向寒凉而冷静的心像是平白浸没在如水的月光里,于是万事万物都被映照得温柔。
脑中的念头在“她到底是懒得走”还是“专门等我回来”之间徘徊一瞬,就被他弃之不顾,最后踏过弯弯绕绕的迷宫,抵达此时此刻他心底最真实的感觉。
——她好像……还挺乖的。
在池以蓝的人生里,这个评价相当罕有。
他不由自主朝床边走了几步。
看起来很乖的小丫头很快就被越来越近的呼吸吵醒,迷茫地掀开被子,张开眼。
一头长发海藻般散在枕席,露出光洁的前额、巴掌大的脸孔。
漆黑眼睫天然便弧度卷曲,洋娃娃一般。她的瞳色比常人浅,朝他望过来的动作因此被镀上旖旎的情致,仿佛带着钩子,让他没有办法移开视线。
顾平芜泛红的眼圈、鼻尖,带着印子的侧颜,甚至是因为刚刚睡醒而乏力的无法攥紧的拳头……都在非刻意地表现出被吵醒的不满。
显得委屈,也柔软得让人心疼。
他居高临下站在床侧,故作平静地凝视她,良久没有作声。落在身侧虚握的拳,紧了又紧,才将脱缰的某些念头克己复礼。
而露出那副神情的始作俑者却毫无自觉。
顾平芜光是大脑重启就已经耗尽所有智商,此际无暇去想,他为什么既没有叱责自己不回家,也没有扭头就走地表示不快。
她坐起身,伸手想去揪他袖口,却又缩回去,小心翼翼道:“你别生气……我马上就回去。”
以为会从池以蓝嘴里听到的质问并没出现。
对于她仍然赖在他家不走这个事实,池以蓝没有表现出任何诧异,神态称得上平和,甚至还好心地问她,晚饭吃了没有。
她睡了一整天,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沉默片刻,赧然低下头:“有点点。”
“换衣服。”
“啊?”
“出去吃饭。”
“不用了……”
池以蓝已经走到门口,微微仄转头看她,“我也还没吃,顺便救济你而已。”
话里话外都是,我才没有要照顾你吃喝拉撒的意思,你不要想太多。
两人出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顾平芜果然又接到卢湘电话,问她在哪,什么时候回家。
这次她一一如实交代了,卢湘听到池以蓝三个字,居然显得挺高兴。
“池家小六是吧?那孩子长得好,性格也稳重,你俩小时候有阵子玩得不错的,你还成日里追在他屁股后头叫哥哥……”
顾平芜如坐针毡,偏头看了池以蓝一眼,感觉他好像听不到,才轻声抱怨,声音与她平时语气不同,在池以蓝听来几乎像是撒娇。
他握着方向盘想,她怎么这么会撒娇。
“妈妈……你翻我的老黄历干嘛,我那时候才几岁?太小了不记事儿的。”
“这倒是。”卢湘心情不错地道,“可惜你后来把人家给忘了不说,等记事儿之后,每次见着都嫌弃人家。”
顾平芜倒不记得还有这么一段官司,听得抿唇,下意识去瞄池以蓝,正赶上等红灯,池以蓝若无其事地偏头,把她抓了个正着。
她连忙说:“我吃了饭就回去……六……六哥说了,会安全把我送回去的。”
“让以蓝多带你出去玩玩没什么的,池家的孩子我哪有信不过?”卢湘不等她反驳,又道,“你把电话给他,我有话和他说。”
顾平芜不敢看池以蓝,低头放轻声音:“你和我说啊,干嘛避着我?”
卢湘很久没听过她这样小女儿情态的埋怨,也跟着心情好,从善如流道:“好好好……”
顾平芜连忙又敷衍几句鸡毛蒜皮,如释负重把电话挂了。
车子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停在路旁,顾平芜看到窗外掩映在梧桐树里的别墅区,讶异道:“在这里吃?”
池以蓝没答,“嗯”一声说:“你多喝粥好,养胃。”
带她在别墅区里七弯八拐,倒真有一处名为“潮生阁”的私厨,专做潮汕菜,砂锅粥是一绝。
正当时的膏蟹,一勺翻开来,还有满满瑶柱和鲍鱼,顾平芜食量从来小,却在这里吃得几乎流汗,压根儿没注意池以蓝在旁一直给她碗里添粥。
添到第三碗,池以蓝说了句:“最后一碗。”
心里记着她之前因为两个粢饭糕就撑得积食的事情,语气是不容置疑。
话音才落,顾平芜乖乖颔首,吃得盈盈透红的唇却不自觉撅起一点,难以掩饰失落。
池以蓝盯了几秒,搁下勺子,莫名脊背发热,喉头不自觉地滚了滚,忽然问:“阿姨和你说什么?”
“没什么。”那么丢脸的事,她才不会告诉他。
“你小时候的确喜欢粘着我。”停了停,他云淡风轻地评价,“比现在还粘人。”
得知他明明就听到了,却还装着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引诱她主动开口说,顾平芜一时感到荒谬,一时又觉得被耍了,捏着勺子,垂下眼帘,连眼前的粥也不觉得香了。
“小时候的事情我不记得。”她佯作镇定地道,“你不知道小孩子四岁前都是鱼的记忆吗。”
却没想过,她的关注点完全跑偏,池以蓝的重点是在“粘着他”,而不是“小时候”。
“那现在呢?”池以蓝面无表情地看她,掩饰住眼底一点笑意,平静地问。
“现在什么?”顾平芜不解。
池以蓝定定瞧着她,忽然勾唇笑了,顾平芜莫名其妙地瞪大眼睛,他却不再继续话题,伸手唤服务生过来签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