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乌里雅苏台将军、超勇亲王博尔济吉特策棱还师京城。
皇帝设宴款待,道超勇亲王是已故纯悫公主的额附,也就是他的姑父,这宫宴既是接风宴,又是家宴,请太后携长公主赴宴。
太后知道这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可她再不敢得罪皇帝,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恒媞更是惶恐不安,只觉得皇兄真要把自己嫁给策棱。
宴会颇为隆重,皇帝、皇后、履亲王、諴亲王、和亲王,太后、恒媞,以及小一辈的永璜、永琏都出席了。
策棱年少时也曾是一美男子,如今年过花甲,又因常年戍边,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俱是漠北风沙留下的痕迹。
他多年以来率军雄踞一方,抵御着虎视眈眈的准部,又曾在光显寺一战中埋伏山谷,大破敌军,斩兵万余,令谷中尸为满,河流尽赤红。如此猛将,身上也自带一股煞气,让本就惶恐的恒媞更加战战兢兢。
容音见恒媞笑得十分勉强,虽心知皇帝其实并无撮合两人的意思,也颇为不忍,但宫宴上自己也不能轻易发言,只得静观其变。
策棱对着比自己还年轻的太后和更加年轻的帝后、亲王、公主,态度谦卑恭谨,不断感谢圣恩浩荡,自己必肝脑涂地,以报君恩。又请求皇帝能允许自己,在京城停留的这段时间可以居于纯悫公主府中。
容音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皇帝便道:“姑父对姑母纯悫公主真是情深义重,只是逝者已逝,生者当追念,却不可沉溺。”
超勇亲王叹道:“老臣蒙圣祖皇帝之恩,少时长在内廷,又得尚公主,公主待臣,也是极好的。可惜成婚不过四载,公主就薨逝了。公主去后,臣一无所想,只想着能多立功勋,还有抚养自家不成器的小子长大成人罢了。”
说到孩子,策棱又看向永璜、永琏两位皇子,眼神慈爱,赞叹道:“两位阿哥健壮聪慧,老臣已能想见,阿哥们长大后必是顶好的。”
皇帝一笑,对容音道:“皇后带着孩子们敬一杯吧。”
策棱道:“不敢当不敢当,老臣怎能让皇后娘娘和阿哥们敬酒?”
皇后带着永璜、永琏坚持敬了一杯,两位皇子喝的是甜酿,并不醉人。
皇帝又道:“恒媞。”他的语气是残忍的戏谑:“皇后和两位阿哥敬过了,该你了。”
容音劝道:“皇上,长公主才长永璜几岁,怕是不胜酒力,不如让臣妾代敬一杯?
皇帝却道:“皇后再饮,就该醉了。恒媞,你我都是纯悫公主的子侄,别在姑父面前失礼。”
和亲王想说点什么,却被皇帝一个眼刀给逼了回去。
恒媞猛地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举起酒杯,因为抖得太厉害,那杯中的惠泉酒已洒出大半。
策棱立刻跟着站起:“是老臣粗莽,惊着了长公主,老臣自罚三杯。”说着自斟自饮,很快将三杯酒一饮而尽。
諴亲王道:“额附果然海量!小王也敬额附一杯!”
和亲王也道:“晚辈也陪一杯!”
这小插曲才在众人的畅饮中过去。
永璜一边吃着菜,一边向太后那边一瞥。
太后脸黑如锅底,十分紧绷。
一场宫宴结束,众人各怀心思。
策棱回到公主府,暗想皇上似乎有让自己再次尚公主的心思,难道这位新帝不放心漠北,还想再次巩固自己与皇权的联系?只是他已年老,且不想打破现状,这心思他纵然揣度出来,也不敢应承。
于是回京这段时日只管述职,别的一概不多说。
幸好皇帝也没有再提,只是提起会将一个御前侍卫外放到他手下做绿营换防守备,让他走时顺便带上他。
看来新帝果然不大放心自己,不过御前侍卫外放做官也是正常,总比再次尚公主好多了。策棱欣然允诺。
这段时日,海兰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有人送来朱砂。她的胎象越发不稳,江与彬已经开始为她熏艾,若是这一胎保不住,就更没有救出姐姐的指望了。
直到一日,送饭的太监中,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三宝。
三宝未与她多言,只是在揭开食盒盖子的时候,悄悄塞给她一个纸包。
海兰心知这纸包里定是朱砂,大喜过望,只等着什么时候混在饭食里服下,或是偷偷放进艾条、熏香之中。
只恨江与彬一向盯得紧,饭食、熏香、药物都要亲自验看,她根本没机会作手。
她心一横,半夜缩在被窝里硬生生将一包朱砂吞下去,又叫醒宫女,推说自己口渴,要宫女去烧水,将一壶滚热的水,未等怎么放凉便都喝尽了。
没过多久,海兰便感到腹痛、恶心、呕吐,嘴角长出毒疮。
她自以为已经中了朱砂之毒,于是作出恐惧之态,让宫女快去请皇上。
却不知三宝刚出翠云馆,就被明玉与赵一泰扣下了。而安排他去送饭的管事太监,也被顺藤摸瓜查到。
而此时,璎珞正在赶往翠云馆的路上。
而千里之外的傅恒,并不知道宫中又生风波,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
他的钱不够用了。
几日前,他把皇后的意思转告沉心,沉心却说她家中素来偏心四妹,她们俩在闺中时就不睦,如今四妹更得意了,她才不要跟四妹共处一室,宁愿随他到漠北去。
“打从我阿玛过继给了我玛法,我玛法又坏了事,我家早就式微了,京城里人所共知,也就是四妹妹,还端着个名门闺秀的架子,对旁人爱答不理的,整天念几首词,真当自己是个大才女了!我招猫斗狗,阿玛额娘就说我粗鲁,不如四妹文静,我买个脂粉,四妹还要说我庸俗!她清高,她了不起,别巴巴地求太后把她送进宫啊!”
傅恒急道:“你慎言!舒贵人是皇上看中纳入后宫的,你怎么能背后乱说嘴!”
沉心嗤道:“皇上看上她?皇上是看太后的面子!一说这个我就来气,当年先帝爷选秀的时候家里也没说帮我活动活动,落选了还怨我没本事,到了她这儿,就是皇上不开选秀,她闹着一定要入宫,阿玛额娘也为她去求钮祜禄家,让她进宫由太后养着!”
傅恒道:“那你没落选,咱俩也不能成婚啊!行了行了我带你去还不行么?你别到了那儿又嫌弃漠北苦寒荒凉就行!”
不想真到了乌里雅苏台城,眼前景象却是大出意外。
本以为一路走来都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乌里雅苏台城也只是一个大些的游牧民族聚居地,却不想乌里雅苏台城虽不如京城,却也是恢弘壮观。城外军营整肃,城中商号鳞次栉比,寺庙金碧辉煌,驼队与百姓熙熙攘攘,一派繁华热闹景象。
策棱信马而行,见傅恒一脸意外,爽朗笑道:“乌里雅苏台的意思是有柳树的地方,是大漠中的绿洲,自然是繁华富庶之地了!那些驼队是从山西过来的,当年圣祖爷亲征准部,杀虎口是往草原必经之路,后来成为军事重镇,得圣祖爷特许随军做生意的王二疤子就此发达,创立了大商号‘大盛魁’,哝,守备看那儿!”
他遥遥用马鞭指向一间规模颇大的热闹商号,“那就是大盛魁的总号。这些年来,晋商的驼队带来了绸缎、砖茶,还有蒙古人最爱穿的斜纹布,这条商道啊,也是越来越繁华了!”
傅恒心想策棱不会无缘无故突然介绍起商号来,这大盛魁是因平准而起家,来往也多向军中售卖物资,自己是军中守备,也管庶务,自然要分外关注这些商号。
沉心在马车里听了,也生了兴趣,等傅恒第一次休沐时,便缠着他去大盛魁看看。
两人穿着便服到了商号,傅恒自来此地后有些水土不服,听说多喝砖茶能改善,于是拿了些砖茶;又听策棱说大盛魁的祥生烟是一绝,于是也拿了几条;沉心拿了几匹绸缎,挑了妆粉、胭脂,又要买酒以便日后招待些傅恒的同僚;他二人年纪尚轻,未免嘴馋,又买了炒米、糖等。
结账时才发现,此地物价比京城还高些,要买这些东西颇要花费。
傅恒惊道:“那砖茶、烟是特产就罢了,那些绸缎、胭脂什么的也不见得是上好的,怎么比京里的还贵?你莫不是坑我们?”
伙计赔笑道:“爷,您是京里刚来的吧?这号里的东西,都是驼队从山西运来的,这么远的路程,那人和骆驼也得花费啊,这价格就贵起来了。”
傅恒一摸荷包,面露难色。转身和沉心商量,要不胭脂就先不买了?
沉心可不乐意:“你怎么不说不买烟?”
这时两人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雄浑爽朗的笑声:“哈哈!夫人的脂粉钱可不能省啊!”
大盛魁中众人一见来人,皆停了手中的活计,行礼道:“草民见过额附!”
来人便是策棱。
傅恒也行礼道:“下官参见将军!”
策棱摆手道:“免礼,都免礼!今儿休沐,本额附也出来闲逛逛。这位小爷的账,我替他出了。”
傅恒夫妇自是推辞,百般推辞不过,便说请策棱吃顿好的。
策棱道:“那老夫就不客气了!实不相瞒,老夫虽出身蒙古,但自幼长在京中,就馋那一口京里的吃食。要不今晚,老夫就去守备府叨扰一番?”
傅恒笑道:“那倒是我夫妇之幸了。”
当晚沉心指挥着仆妇烧了菜,端出来韭花酱卷饼、烧鹿尾、酱肉、饽饽等,并一个热腾腾的涮羊肉锅子和一壶复生泉的白酒。
策棱见沉心忙前忙后,道:“咱们边地没京里那么多规矩,夫人也别忙了,过来一起喝一杯吧。”
沉心大大方方地过来坐下。她往日入乡随俗,作蒙古女子装扮,今日因贵客造访而盛装,穿着一身蜜合色绣花衬衣,玫瑰色折枝花卉百蝶纹夹袄,一条葱黄绫裙,头上插着赤金如意镶珠钗,缀着几朵绒花。脸上薄薄地打了层胭脂,又用铜黛描了眉,本来偏英气的面庞多了份柔美。
策棱道:“傅恒守备原是御前侍卫,又是马齐大学士之侄,皇后娘娘亲弟,本可依靠祖荫封官,却肯到边军历练,夫人乃明相之后,舒贵人之姐,身份高贵,青春正好,也肯来这边鄙之地,实在令人感佩,老夫敬贤伉俪一杯!”
傅恒夫妇道声不敢,满饮一杯。
酒足饭饱,又聊了些京中风物,策棱便告辞了。
二人送到门口,策棱登上马车,才回府。
策棱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一边快速思考着。
傅恒行事虽周全挑不出错儿,但也只是世家公子知礼擅应酬罢了,官面上的事情,他还十分稚嫩。
自己开场就提了他们身份,是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摸过了他们的底细。可这夫妻俩的反应,就像平常在京里遇到恭维他们的人一般,一丝警惕都没有。
若说他夫妻二人俱是心思深沉,有心隐藏不让自己看出什么,以他多年经验来看,倒也不像。
毕竟在大盛魁时,傅恒就是个一点沉不住气的毛头小子。
自己去大盛魁本是一时兴起,遇到他们更是偶然,他们夫妻本来也未留意到自己,更不要说在自己面前特意表演、藏拙。
看来这皇帝掺的砂子,对自己根本构不成威胁。好好留着,还能安一安皇帝的心。
不过这对少年夫妻,看起来感情倒是很好。倒让他想起纯悫公主来。
公主已经薨逝快三十年了。
当今皇上劝他不要沉溺于对公主的追思,可他怎能不如此?公主不仅是他的正妻,还是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圣祖之女,她带给他尊位、荣耀,她的温柔也抚平了他年少时部落受劫掠、自己多年流浪,客居京城的伤痕。可惜佳人早逝,徒留无限追思。
他也听人吟诵过纳兰容若的悼亡诗,只是他乃军旅中人,不懂文人风雅,什么赌书泼茶的事情他也没和公主干过。
倒是曾听过半阙宋词,他觉得更贴合自己的心境。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