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四年六月初七,天津城内,中原武林大会正式开始。
江湖各派齐聚,四方场内座无虚席,许经年在第一排正中入座,太清宫众道士便站在他身后。
昨日上午他向慧觉方丈坦诚身份,下午便被传得沸沸扬扬,神秘少年身份揭晓,前镇抚使与太清宫掌门合二为一,令他一夜成为盟主之位的热门人选。
九龙门门主名叫章小刀,是个三十多岁的硬朗汉子,作为此次武林大会的推手,自然承担起主持大会的任务。
武林大大小小一百三十多个门派,章小刀站在擂台上依次介绍,许经年听得昏昏欲睡,转头看看身后,谷才和刘怀安早已遁去,后排群雄兴致正浓,此时溜走显然不是好时机。
张景淮站在武当派掌门身后,斜眼看着许经年后脑勺,只等比武开始便要发起挑战。
章小刀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番慷慨陈词后已到午饭时间,各派散去休息,张景淮只得跟随武当众人离开。
下午比试正式开始前,许经年不见了,太清宫掌门椅子上空空如也,只有三十二名道士在后面齐齐站着。
张景淮环视四周,确定小白脸没来,跑到浮云道长面前质问:“你们掌门呢?”
浮云故意抬高声调说:“掌门师弟身体不适,留在客栈休息。”
张景淮大怒,一边拍着椅子靠背一边骂道:“无耻!无耻!”
比武为擂台制,禁用暗器,胜者守擂,败者下台,每派限出一人,若有连胜三局者,则休赛半个时辰,为防徇私舞弊,邀请锦衣卫指挥使张显宗做见证人。
章小刀宣读完规则甫一下台,便有来自江南铁拳门的布衣客登台求教。四方场内一百三十多个门派,实力参差不齐,有些自知取胜无望,便率先上场,即使输了也能给其他各派留下些印象。
布衣客武功稀松平常,胜在铁拳刚猛,扎实有力,上到台中先耍一套独门绝学正冲拳,台下自有相熟门派捧场叫好,此时擂台初设,场中一片和谐,有心夺冠者多半未将铁拳门放在眼中,也便不吝掌声,一时间喝彩声不绝于耳。
川南虹天观不甘示弱,观主于水生纵身上台,一声锣响后比武开始,二人旗鼓相当,打得有来有往。
凌紫衣站在父亲身后,瞥着第一排中间空荡荡的椅子,心中烦闷,下午日头有些晒,许经年没来,比武又无趣得很,少女恨不得立刻天黑散场,好早些去寻心上人。
台上比武渐入佳境,守擂人换几茬,小门小派不在意输赢,送上场的多半是年轻新秀,只要能在人前露露脸,就算不虚此行。
人分三六九等,木分松柏杨柳。江湖门派众多,自然有逞奸使诈之人,黄昏时擂台上突生变故,一名年轻武者以袖里银针暗袭对方,张显宗慧眼如炬,飞身上前将他擒住,一把将暗器从袖中拽出,满场皆惊。
年轻武者羞愤难当,台下各派面面相觑,张显宗转面朝南,看向东临客栈。
众人循目光望去,只见五楼观景台上,许经年与一名姑娘隔桌而坐,看向擂台,那姑娘秀气温婉,雍容华贵,周身散发上位者的气势。
此时四方场内人山人海,擂台在西,客栈在南,五楼观景台居高临下,俯瞰全场。
不多时,一名锦衣卫从客栈跑出,冲上擂台对张显宗道:“长公主有令:擂台之上暗器伤人,有违规制,人品低劣,着驱逐出场,取消参赛资格。”
人群“轰”地一声炸开锅,有人窃窃私语道:“竟是当朝公主,看来此次大会与朝廷牵涉极深!那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与长公主同桌观赛。”
旁边有知晓内情之人便将许经年来历娓娓道来。
章小刀上台圆场,比武继续,众人心猿意马,有人专注擂台,有人将目光投向五层楼。
晚间散场,众人各回客栈,江湖多的是人情世故,一日比武下来,自然增添了许多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时间城内各处茶馆、酒肆人满为患,消息齐飞,要说最让江湖各派好奇的,自然是太清宫掌门许经年。
渝水茶楼人气最旺,“银枪挑金甲,白马踏夕阳”的故事本已下架,因着许经年被再次搬上戏台,引起台下看客一片叫好。
张景淮坐在角落,周围叫好声此起彼伏,少年恨得牙痒痒,自从遇到许经年便诸事不顺,白日里几次与天山派凌姑娘打招呼,对方都视而不见,只愣愣地盯着前排空椅子发呆,让他心中颇为恼火。
张景淮相信许经年是草包一个,否则怎能容忍自己三番五次挑衅,在他的认知里,高手大都孤傲狂放,没本事的人才忍气吞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枪挑石亨不过是江湖传言,谁也没真正见过许经年出手,少年即便再强,也终究不过十五岁,三招斩杀一代战神,确实夸张了些。如此想着,便暗暗下定决心明日一定要找机会揭穿对方老底。
第二日上午,比武较昨日明显激烈许多,几轮打斗过后气氛便微妙起来,赌场无父子,上场无兄弟,盟主之位在前,哪怕故人世交也要争个头破血流,几个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的门派因此撕破脸皮,闹了一场笑话。
下午是最后一场,武林盟主会在日落前产生,许经年终于出现在四方场,几大顶级门派按兵不动,坐看台上鏖战。
五大派中张景淮最先按耐不住,作为武当后起新秀,上场后以一套太极剑法震慑全场,打败原擂主后便冲台下喊道:“听闻太清宫掌门武艺冠绝天下,在下不才,斗胆向阁下讨教几招。”
满场哗然,比武是擂台赛,各家自愿上台,指名道姓要求挑战的还是头一回。
许经年昏昏欲睡,听有人提到太清宫,睁开眼看向擂台。
张景淮再次挑衅道:“许经年,你敢不敢上台与我一战?”
众人面面相觑,许经年盛名在外,但真正见过他出手的人寥寥无几,此刻所有人都盯着前排少年,有幸灾乐祸的,有翘首以盼的。
许经年从椅子站起,转身对众看客说道:“武当剑法博大精深,在下甘拜下风,就此认输!”
全场愕然。
章小刀提醒道:“许掌门,在下不得不提醒一句,每派只一次机会,你若认输,便无缘武林盟主之位了。”
许经年道:“在下确无取胜把握。”
张景淮大笑道:“诸位都看到了,什么‘银枪挑金甲’,我看不过是‘银样蜡枪头’罢了。”
柳旭林“噌”地站起身,指着台上怒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想挑战我师父,先过我这关再说!”
张景淮志得意满,一手持刀一手指向台下,对柳旭林道:“有种上来!”
许经年道:“不许去!”
柳旭林脸色涨红,心有不甘,正要争辩几句,忽见远处寒光一闪而过,一柄飞剑划破长空射向擂台,直直插在张景淮面前。
四方场外,一道人影轻盈飞入,悄然落在擂台上,正是那日运棺进城的黑衣少女,此刻她依旧一袭黑衣,长发及腰随意散落,只是摘掉了丝纱帷帽,露出俏丽容颜,竟是大藤峡上的痴情圣女。
侯君夏面若寒霜,指着张景淮一字一句道:“将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似是被对方散发出的强大气场震慑,张景淮一时有些胆怯,站在台上犹豫半天才怯怯道:“我又没说你!”
侯君夏指着台下许经年说道:“辱我可以,说他,不行。”
刘怀安脸色铁青,心中怒极,进入天津后她几乎寸步不离许经年,没想到还是没能挡住他泛滥的桃花,先是惠庆公主,再是凌紫衣,如今又凭空冒出一个神秘黑衣少女。
张景淮心神略定,扬起手中长刀叫嚣道:“少废话,擂台之上拳头说话。”
侯君夏冷笑一声道:“很好。”
“铮”的一声,宝剑出鞘,荡出一抹长虹,少女身姿飘逸,破空而至,张景淮举刀横接,忽觉面前剑势似落叶般变幻莫测,眨眼间改变轨迹飘向左臂。
鲜血自伤口流出,少年此刻才意识到对手是绝顶高手,不由心中暗暗叫苦,恍惚间又见一道寒光袭向胸口,生死只在一瞬。
“不可!”许经年大叫。
锐鸣声戛然而止,剑尖在张景淮胸前一寸处停下,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如此迅捷的剑势竟能做到收放自如,少女功力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
侯君夏侧头看向许经年,脸上冷冷道:“他如此羞辱你,该死!”
许经年起身说道:“不过是少年心性,争强好胜,又没损失什么,不必取人性命。”
侯君夏仍不愿收剑,眼见台上陷入混乱,章小刀起身道:“敢问姑娘芳名?所属是何门何派?”
侯君夏冷冷道:“无门无派,只是看不惯这小子猖狂。”
慧觉方丈道:“既无门无派,还请姑娘下台,莫要干扰比武进程。”
侯君夏冷笑道:“什么狗屁武林大会!本姑娘若不开心,将你们都杀了!这擂台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有本事上来说话!”
台下陷入一片混乱。虽只有短短几招,但少女展现出的剑法绝对是顶级的,一般江湖高手绝不是她的对手。
五层楼上,惠庆公主与国舅万良辰不知何时已端坐在观景台中,静静看着四方场内。
茶水已冷,惠庆公主突然问道:“那姑娘是你的人?”
万良辰并不回答,只反问道:“章小刀是你的人吧?”
章小刀有些为难,他受太子党指派争夺武林盟主之位,如今德王党所推人选尚未露面,绝不是自己上台的好机会。
正在犹豫间,忽听五层楼上传来一阵悦耳笛声,章小刀猛地看向擂台,盯着侯君夏道:“竟是你?”
众人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章小刀纵身跃上擂台,拱手行礼道:“在下九龙门章小刀,向姑娘讨教!”
风吹云动,少女横剑于身前,屈膝蓄力,猛然向前横扫,剑势汹涌而出。
刘怀安盯着台上,冷冷对身旁许经年道:“竟连‘风雨一刀斩’都教给她了,看来我没有冤枉你。”
章小刀腾空而起避开剑气,手中长刀应声出鞘,于半空斜劈一刀,侯君夏举剑格挡,不料对方刀势刚猛,两兵相接一瞬,姑娘虎口一震,脚下木板随即断裂。
她快速闪躲,轻巧绕到背后,一招“万佛朝宗”刺去,却见长刀后扬,刀势裹挟碎木残渣向自己袭来。
“砰”地一声,少女应声倒地,许经年大惊,正要起身冲上擂台,却见她翻滚几圈后顺势起身。
刘怀安大怒,低声冷冷道:“你最好能给我一个说法!”
许经年无奈道:“在大藤峡她救过我的命。”
刘怀安道:“她是瑶族?”
许经年只能如实相告:“当初在大藤峡碧滩圩之上,我偷偷潜入圣宫殿取九黎剑,被瑶族大祭司发现,他功力远在我之上,生死攸关之际,是这位侯君夏姑娘救了我。”
刘怀安不悦道:“为何回到太清宫不与我说?”
许经年怯怯道:“我怕你生气,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刘怀安语气略有缓和,轻哼道:“回去再跟你算账!”
台上比武仍在继续,眼见不敌对方,侯君夏改变策略,只守不攻,一边仗着绝顶轻功满台飞来飞去,一边不时抬头看看西边天空。
日近黄昏,残阳如血,眼见天色渐渐变暗,章小刀低声威胁道:“姑娘,再拖下去结局也是一样,德王注定赢不了,不如大家体面些,丢掉兵刃以拳法比试,不至于让你输得太难看。”
侯君夏身形变幻间脚步不停,盯着天边继续闪躲,夕阳终于落下,擂台四周点起火把,两人你追我赶已持续近两个时辰,忽然,一群乌鸦自夕阳落下处飞来,盘旋在擂台上方。
许经年抬头看向天空,忽然想到圣宫殿内那只叫做‘鸦雀’的怪鸟,被大祭司碾压的恐怖感觉再次席卷全身,鸦鸣声此起彼伏,他这才意识到事有蹊跷,略思片刻后转身飞向观景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