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方士兵正纳闷,他们打着打着怎么突然逃回城中了,只听得远方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
看着远方的细杆树木倒塌,他们心里泛起不安,东张西望,要找出点根据。
“撤!撤!往后撤!”红脸总算察觉到不对劲了,巨大的浪涛滚来,他们飞快往后跑。
“往高处走!”
“快散开!”
“……”
人跑哪有洪水快,刹那间,呼喊哀嚎声被淹没在洪水中,洪水像一头猛兽,吞食着树木土地,它冲开了城门,将屋舍店铺卷入口中。
水淌过城门观景台下,封长诀俯视着滔滔洪水,望着兵荒马乱的敌军。
下一刻,事先停靠的一些船舶也顺流驶来,一艘船上站着三五个士兵,举长弓追击逃兵,不放过一个勉强抱棵树苟延残喘的。
暴雨倾泻了十五日才有渐渐变小的趋势,在此期间,除了早就运到高处的粮草能支撑他们之外,从靠东后方的姜家大船也运粮过来了。
军中战士没有被困洪水的沉闷感,毕竟有船,粮食送到后,他们脸上呈现的喜悦和激奋,无疑不在告诉操纵这场战的主将一件事,他们打赢了。
“封将军威武!封将军威武!”
封长诀走过城楼长廊,那些士兵就呼喊起来,他笑着摆摆手让他们安静吃饭。
“咱小将军咋赢了也不是很兴奋呢?”封淙磨着短剑,好奇地望着在城楼守望的封长诀,不觉脱口而出。
扶川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闻言,他擦干净被水浸湿的罗盘,慢悠悠地说道:“他还没看见红脸的尸首,哪会彻底安心。我先前在营里听说,红脸害得白虎兄弟的一条手臂没了。”
“怪不得,不过这么大的洪水,那人肯定被冲走了。”封淙放下手上短剑,托腮思索。
扶川神秘兮兮地说道:“冲走了,封小将军也会把尸体找回来的。”
封淙纳闷,疑惑脱口而出:“他要尸体做什么!”
“哼哼。”扶川勾起坏笑,有意说道,“你猜喽。”
几日后,纷纷扬扬飘落的细雨不见踪影,天空重新笼起阴云,不下雨光打雷,襄阳城大半被淹,官府发动了灾后重建。
军营也没歇着,一半去帮忙再建,一半去清扫战场,收缴敌军武器。
“将军,找到了!”
营里亮着篝火,四个士兵抬着春凳走进大营,脚上沾满泥泞,一阵恶臭伴着风吹来。
围观的士兵们凭着一点好奇心,齐齐凑上去,借手上火把去看,差点被吓了一跳。
受不了刺鼻味道的士兵直接转身呕出来了。
春凳上抬着的明明是一具泡得浮肿的尸身,还能看见蠕动的虫子!
一道惊雷,照亮了木阶上主将的面庞,冷漠严峻,眼眸中盛满恨意。那个面容比尸身的脸还吓人。
封长诀淡然地点头,脚步稳重走下去,他仿佛是闻不到尸身的臭味一般,扯出一个阴冷的笑。
“红脸,你终于落在我手上了。”
尸身被泡得变形,分辨不出五官,身上伤口糜烂全身,全身上下泄了气,露出恶心的液体。
要不是看主帅衣装,还真挺难认出来。他半蹲在地上春凳旁,扯断尸身腰间令牌,拿在手中细细端详。
忽然眼眸一暗,他起身走到兰锜旁,抽出一把大砍刀,靠的较近的士兵们看到他那副阴神样,不自觉往后退开。
一眨眼的功夫,手起刀落,红脸尸身的右手胳膊被卸掉了。腐烂的味道更加重几分,封长诀轻轻屏住呼吸,离远几步。
“随便扔去乱葬岗。”
“是!”
那四个士兵声音格外洪亮,看向封长诀的眼神多了一分惧怕。
封长诀心上最大的石头落下,他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尸身被抬走,如释重负地松口气。
白虎,给你报仇了。
直到抬尸身的士兵们没影,封长诀才收回视线,转身去木棚简单洗干净全身。
封淙和封火阳偷偷交换了眼神,被吓得一哆嗦,总算明白扶川的意思了。
比起惊悚,让在场的封家子弟更为疑惑的是,他们天真明朗的小将军哪去了?!
刚刚目睹过封长诀砍手臂的人都怕自己被灭口,将军那个神情、气场,还有走下来的几步,太像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鬼了。
“阿川呀,这还是我们小将军吗?”封淙偷偷摸摸走到扶川身边,揽过后者的肩膀。
扶川笑嘻嘻地看向他们俩,故意吓唬道:“你直接过去问,说,小将军你是不是被十恶不赦的厉鬼夺舍了?”
封淙出自本能地摇头,声线打着抖儿:“不了,我有点惜命。”
“裴尚书太了不起了,这尊神都能被镇住哇。”封三甲不知道从哪蹦出来的,一看就是偷听很久了。
“那位裴尚书不是一般人啊,他先前在刑部有个外号,叫玉面阎罗,手段更毒辣。早些年间,凡是被他亲自拷问过还有幸活着的,出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一样,更甚者精神错乱发疯。”封火阳神色凝重,说起先前的见闻,“死刑犯更加,被拉出行刑的时候,身上就没有一块完整的皮子。”
“他们不分伯仲啊。”封淙抿直唇线,顿时有些后怕。
扶川笑着拍拍封淙后背,说道:“别想太多,想点好的,起码这头阵我们打赢了。接下来就看镇国将军了。”
被他提及的镇国将军那边,局势不太明朗,沿途城县可用兵力太少,关中地区直面敌军六万人马,还有源源不断的兵马运输北上,镇国将军一方节节败退。
退至距都城最近的城镇时,镇国将军深知无路可退,就召集还剩下的士兵们围守城楼,不让裕王的兵马过去。
裕王在行军途中,在西南地区不断征兵,比起朝廷的强制征兵好太多。一些人一看,裕王都快打到京城了,要变天了,投奔裕王的也越来越多。
当然,也有不少投奔封长诀的,毕竟水淹一战把他名头打响了,禄王、陇西郡王又全力支持他。
不仅如此,余下造反的两王也在南部偏远地区征集兵力北上。
在百姓看来,这世道已经乱套了,藩王动乱、武装割据……朝廷无休止的征兵也使得一些偏僻地区百姓暴乱。
朝廷得知裕王要打上京的消息,乱成一锅粥,官员们慌慌张张地在殿堂闹起来,吵得不可开交。
小皇帝在皇位上被他们吵得头大,无助地转身看王座后纱帘里的女人。
“诸位爱卿,肃静。”
“敌军还未在京城脚下,你们就自乱阵脚,说出去不让人笑话!”
太后出声打断朝廷闹哄哄的场面,她花容冷色,凤眸横扫座下官员,最终落在身着官服的裴问礼身上。
这人好像不管发生什么,都淡然处之。
她视线像触丝一样一点点收回,轻声叹气,随着反军离京城越来越近,她也私下问过裴问礼一次,到底有无应对之策。
那是一个春日,御花园百花盛开,宫中举办春宴。他站在花海中,低头温柔地用视线抚过娇嫩的花瓣,似乎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小堇,此地并无外人,我不是太后,你不是尚书,今日站在这的只是裴家人。我问你,倘若大军压境,你有何对策。”
“你知道,我好不容易坐上这个掌权的位置,裴家好不容易站在今日的高度,难道就因一个藩王而颠覆吗?”
“你我难道不想更自在地在世上活着吗?”
句句刺耳。
自在地在世上活着。
但是太后始终看不透裴问礼,她以为他是尝到权力的味道就舍不得丢弃的世俗人,但后者真正所追求的自在活着,是和他所爱之人执手归隐山田。
“太后娘娘,日月晖于外,其贼在于内。谨备其所憎,而祸在于所爱。”裴问礼眸色微沉,看着眼前身着深色凤装的女人,缓慢开口,“权力在手中待久了,觉得全天下都是你的掌中之物?你别忘了,我和你只不过是互相利用,别把我也看成你的傀儡。”
“什么?!”太后柳眉倒竖,不喜他的语气。
“我给你铺好了退路,走不走,是你的事。除此之外,你无权过问,我也无可奉告。”
那日是他们利用关系的破裂,今后她也没再问过裴问礼了。
她再一抬眼,眼眸里透露着不甘心。这位置她都没坐热,太后的手细细抚摸过宝座上的雕花纹路,陡然抓紧。
她不能就这么算了。
下朝后,忧虑满满的官员们见裴问礼单影形只,犹豫片刻,咬咬牙跟上去,鼓起勇气堵住他前行的道路。
他们先是行礼问好,裴问礼微微颔首,接着就听到为首的官员说道:“裴大人,你难道就干看着江山沦陷吗?世人皆道你‘渊渟岳峙,沂水春风’,你熟读圣贤书,算透半边天,怎么可能一点办法也没有!”
裴问礼神情无动于衷,他懒懒地掀开眼皮。敌军压城,的确很紧迫,他能理解这些人的焦急恐惧。
这些日来裴府问询的人比过节送礼的还多,只是他没有像过节送礼一样拦他们,而是将他们请了进来。
裴问礼多心淡薄,他简单地挑选焚香,熏烟飘散在空中,透过白烟所有来问话的人都显露出原有的样子。
借国家大义逼他想法子的,大难当头想苟且偷安的,一言不合就抓着芝麻大点事辱骂他的……层出不穷。
但更多的还是抨击他在世道人眼里的样子。
“你们不也是才子吗,一人智谋短,众人智谋短,没听过?”裴问礼语气不掩嘲讽,他冷笑一声,都能猜到他们下一句要说什么,头也不回就走了。
“哼,什么探花郎,不过就那样!”
“连他都没主意,我们完了……”
“好啊,等着瞧,我们想出法子,你就让出尚书之位!”
“……”
他就静静地走在宫道上,长赢末尾的蝉声呕哑嘲哳,树影庞大密集,遮挡一半炎热。
一年、两年、三年……
同他的姑姑那般,他也不知被宫墙庙宇困了多少年。阳春为序,仰落惊鸿。朱夏执续,俯引渊鱼。商秋点睛,久观霜叶。清冬至末,云卷云舒。
他在这条望不到尽头的宫道上,走过春秋,也熬过夏冬。若有幸能走出宫墙,他是真的想离开皇城,去看不被拘束的世间,去骑马和封长诀看花观云。
快了,一切都要安定下来了。
恍惚间,他好像在宫道尽头看见穿着红装的少年,朝他用力挥着手。
熏风解愠,裴问礼如是想,脚下不自觉地往前走,想靠近臆想中的男人。
他幻想着,和封长诀肩并肩,又或是手牵手走过宫道,走出皇城。封长诀脚程快,总是比他快半步,拉着他往巫山沧海走。
“去哪?”
“去看外边的世间吗?”
裴问礼轻声问,他知道身旁的人不会回话,也知道自己臆想犯了好些年,从手臂上的那道伤疤开始,他就不对劲了。
但是被牵住的手力度加大了,就足够让他安下心。
“好,你去哪我都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