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五六年。
克明二十八年,人诡之战就结束了。
但战争没有结束。
军队四处巡逻,收拾着那些残存的作乱势力。
不危险也没功劳,但还算一段不错的时光。
新兵成了老兵。
林旗带过几次其他队伍,还是回到了最初的队伍里。
幸运的是,小少爷,戏子,枪兵和小姑娘都还活着。
林旗和他们有了不小的羁绊,抱着“教一个也是教,教三个也是教”的心态,给这几个都开了小课。
但要说武艺飞速增长的,还是当年的十一岁小姑娘。
顾言曦,但因为名字太复杂,大家一般叫她“小太阳”。
(红旗和小太阳,真的很正统啊。)
“小太阳”年纪小,天赋也好,把林家枪法学得七七八八。
与武艺同样飞速增长的,是少女的个子。
当年低矮的孩子,已经窜到了一米八三。
和林妈说话的时候,林旗还要仰起头来看。
林旗笑看着,有一种看孩子长高的欣慰。
第三军团第三队的日常,就是少爷戏子太阳在闹,枪兵和林妈看着。
但快乐的日子总有结束的那天。
或者说,结束的是痛苦。
战争彻底结束了。
军队散了。
分别的那天,林旗抱着朋友们的礼物,没有说什么。
再见了朋友。
下一次相见,又是什么时候呢?
……
林旗没有想过,下一次听到,是[树前春]告诉她,“小太阳”要被杀死了。
她努力去救了,却反而促成了小太阳的死亡。
那个自己给自己绣“生日快乐”的女孩子,那个她好不容易投喂到一米八的女孩子,那个灿烂的小太阳,熄灭了。
心灰意冷下,林旗做出了和柳玉楼一样的选择。
加入[俗世楼],借着大势力疗伤。
一边疗伤,一边广读天下书。
(这就是自律的卷王啊!)
行官期间,卷王收养了一个和“小太阳”相似的弃婴。
但她收养,并不是因为像故人。
而是许久没动静的天赋[树前春],突然发动了。
[树前春]说。
你一定会收养这个小姑娘。
然后看这个小姑娘,死在你的身边。
就像你的母亲,像你的好友,像你的小太阳一样。
林旗沉默。
这些年,或许是因为她靠自己就能护住手下的人,[树前春]已经很久没有发动过。
她带队从无伤亡,和天赋并没有关系。
[树前春],更像是阎王的提前通知。
看着熟悉的[树前春],看着奄奄一息的弃婴,林旗明知道对方会死,还是收养了。
一个是因为,对方离死亡节点还远。
另一个是因为,她没有给这小姑娘找到好人家。
既然自己命中注定会收养,那就养着呗。
[俗世楼]的工资,大多用来买了尿布。
这就是林妈,一个格外心软的卷王。
也许,卷王也不想让有人重复自己的童年。
她对烤鱼老顾说的“照顾孩子”,不是因为真生了孩子。
而是指这个收养的孩子。
命里没对象,包生不了的啊。
……
相依为命五六年,眼看着女孩长大。
林旗翻阅书籍,发觉有人说,预知的结果是可以改变的。
为了真的做到改变,她一路往上卷,甚至得到了齐玉卿的认可。
死亡节点一天天逼近。
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可有春?
林旗看着小女孩。
没救下的母亲,好友,小太阳的脸,在眼前一一闪过。
她曾经为了救下母亲,学了一点点医术。
也曾经为了好友,在几个月内爬上了队长的位置,成了“林妈”。
这一切不是靠天赋,纯是靠卷。
还有没救下的“小太阳”……
了解命运但却无法更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挚友走向死亡。
这过程并不好受。
一次次的预警,难道是想让她更难过吗?
在预定的死亡节点,林旗拼命去救,却也做好了失败的打算。
明知不可为,还是去做。
林旗的眼睛在天光错位时泛着紫光,和血在皮下的颜色一样。
沉舟斩旗。
再寻春。
……
林旗已经做好了心理安慰,连给“女儿”的棺材都买好了。
仪仗队就绪,只等她失败,就能吹起唢呐。
[树前春]预警,神仙难救。
天命难改……
难改……
?
林旗懵了。
“女儿”被救下了。
在规定的死亡节点,小姑娘没死。
[树前春]的预言,衍生了新的分支。
……
[树前春]预告的死亡节点,发生在允恭三年冬。
林旗正在给红丝巾系第四个死结。
母亲,好友,小太阳。
如果没有意外,现在的收养女孩,该是第四个了。
女童捧着一碗八宝粥,撞开柴门:“阿妈!”
林旗指尖猛然抽搐——血,她看见女童嘴里吐着血,胸口绽开血花,浑身渗出血液。
小女孩当然好端端的,那些血,是她没能救下的人的。
从捡到弃婴那日起,从她出生的那时起,命运的织机就重复着同一段经纬。
这一次,她一定会救下她。
林旗想。
她尝不出粥的滋味。早说了,她不喜欢喝粥。
紫瞳突然剧烈灼痛,是[树前春]在预警。
在漫天飞雪中,林旗看见无数金线交织成网,每根都勒进女童脖颈。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命运的全貌,那些所谓“意外”,不过是天道修正时间的把戏。
命诡索命。
避开所有危险,今日,女孩子还是要死。
林旗直视着看不见的虚空,把“女儿”护在怀里。
“我不会让你死。”
戌时三刻,已经凉下去的粥罐突然爆裂。
女童惊慌后退,锋利的陶片却笔直插向心口。
长枪不适合在室内挥舞,林旗用了更方便的刀。
可就在短刀打飞陶片的时候,房梁应声而倒!
红丝巾无风自动,泛着金光的[正典]翻开了一页。
——是的,这正是[天宝阁]江水谣的诡器 [正典]。
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儒家圣物 [正典],是当年[俗世楼]的禁物。
[俗世楼]“文”、“化”、“仙”三部,除开新开的“仙”部,“文”、“化”都有镇楼的诡器。
“文”部[司文],“化”部[正典]。
握兰正典,执笔司文。
林旗实在是很有准备。
耗尽全部贡献借用的[正典]翻开,上面的古老文字冻结空间,终于让房梁悬停在女童头上半寸!
林旗顾不得收起[正典],抱着孩子就夺门而出。
左眼在灼烧,淌下的血在雪地烧出焦痕。
试图更改命运的代价,[树前春]承受不住。
林旗知道动用禁物的代价。
没有儒家正气法门,她只能自己受。
但怀中的温度让她想起失去好友的那个雨夜——垂死的好友也是这样贴在她心口,说旗姐我冷。
半里外的土地庙轰然坍塌时,林旗正把女童塞进草垛。
巨石擦着她们衣角砸下,却在触及红丝巾时,被红缨枪生生拐到了别的方向。
远处传来狼嚎。
狼群吠叫,诡异夜行!
林旗早就准备好了防诡的[黑龙霖],但此刻,她的眼睛已经黯淡下去。
禁物反噬。
紫芒将熄,她看不见她的太阳。
快要跌下去时,林旗终于明白卦象为何显示“生机在北”。
断崖边,她解下从不离身的红丝巾,裹住女孩。
护身符塞进那双冻红的小手:“数到一百再睁眼。”
护身符和小太阳的一样,绣着“林小曦生日快乐”。
只是,你不能指望军匪的绣工有多好。
林旗迎着风雪张开双臂,像当年在军阵前竖起战旗。
崖下传来[逐水]冰河碎裂的轰鸣。
面对狼群,林旗想,那就战吧。
救不下了,尽力了。
[树前春]。
没见过春。
她放任自己陷入杀戮,却在坠崖时分看见了太阳升起的光。
日光所至,诡异退避。
女童的哭声从崖顶传来,本该粉身碎骨的林旗跌进雪堆。
没……没死?
林旗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颤抖着,在雪里抚摸着完好的四肢。
悬崖上,“女儿”自己爬了上去,正在朝她招手。
夜风里,红丝巾猎猎如旗。
林旗笑了。
然后又哭了。
浑身的伤痕并不疼。
只是原来枯树前,真的有春啊。
是不是当初再努力一把,她的朋友就不用死了?
她林旗字沉舟。
难道说卷王的尽头,只有翻船吗?
在小林曦惊恐的眼睛里,一直很温和的林旗低笑着抠出左眼。
带血的冰花在她掌心绽放:“原来所谓天命……不过是命运的骗局。”
“这天赋,不要也罢。”
林旗把眼球按进雪地,连带着那个众人求之不得的紫色天赋一起。
这之后,还用种种手段限制了[树前春]的再生。
请尽情地不理解这个疯子吧。
风雨雷电并不可控,卷王只要握住自己。
当她摊开掌心,错落的纹理仿佛腾空而起,在雪原上扬起交织的幻象。
倏尔是一条跳出礁石的小船,转瞬化成雨里红旗明灭。方寸间,雨水消散了,红旗升起太阳。
融化了,万里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