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肆脑子里,记忆最深刻的,就是父亲去世前最后离开家的那一幕。
让他几乎要忘记,原本的陈家是什么样子。
算不上多有钱,但也还算富裕有足。
他爸陈峥高材生毕业,工作晋升很快,从陈肆出生后,他妈陈芝芝就在家里做全职妈妈。
父母恩爱,不愁吃喝,是一个典型的普通幸福的家庭。
家里偶尔也会吵架,最终都会是他爸,伏低做小去哄他妈。
导致陈肆每次见他们开始吵架,就嫌弃地把自己关在房间,懒得看他们黏黏糊糊的样子。
所有的转折都来自那天,一身西装不菲的男人,上门找他爸谈事情。
陈肆认得那人,在他妈的毕业照上见过,照片上,两人还牵着手。
是让他爸吃醋最多的一张照片。
那天过后,他们家好像一瞬间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记得刚开始搬家时,他妈被厨房钻出来的老鼠吓得尖叫,缓过来过后,又抱着他爸的遗照一直哭,一直说对不起。
深夜,万籁俱静。
陈肆坐在电脑前,盯着加密的文件夹,漆眸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一晚上。
一直到,晨曦的第一缕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玻璃窗,映入他眼底。
陈肆终于动了,晾了一夜的指节僵硬、冰冷,艰涩地点击鼠标。
将文件移入邮箱,点击发送。
咔哒,玻璃门推开的声音,从隔壁露台飘过来。
陈肆精准地掌握了宋昭的起居习惯,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
是先推开窗门,走到露台伸展沉眠一夜的身体,让清晨的冷空气,将她的大脑浇醒。
.
宋昭推开门,正好撞见从隔壁房间出来的陈肆。
她怔了怔,倒不是因为同时出门,而是陈肆的状态。
他钉过来的眼神,像陷入穷途末路的野兽,充斥着无法再挣扎的极端痛苦。
又像倾尽所有筹码的赌徒,贪婪、疯狂,甚至满足。
宋昭几乎难以相信,一个人的脸上,可以呈现出这样复杂的神态。
她怔了怔,心底升起一丝奇异的莫名:“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做噩梦了?”
宋昭走到他面前,才发现陈肆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珠,爬满了红血丝,看起来更加的森寒、可怕。
她心口突地一下,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昨晚没睡好?还是不舒服?”
“宋昭昭……”
陈肆一开口,就吓了宋昭一跳,他的嗓音像被人用砂纸打磨过一天一夜,沉哑得不像话。
宋昭皱眉:“你又在发什么疯?”
也没发烧,看起来倒像一夜没睡。
陈肆倏地拽住她手臂,猛地将她扯进怀里,低下头,鼻梁抵住她温热的颈侧,声音阴沉而嘶哑:“宋昭昭,如果你敢抛弃我,我会杀了你。”
宋昭说得没错,他得确拥有过很多,才如此害怕失去。
父母很爱他,却残忍地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宋昭的出现,是恩赐,也是诅咒。
她一日不安定,终日风雨飘零。
宋昭莫名其妙,冷笑:“放心,你没有这个机会。”
真到了那个时候,她已经不需要他动手。
但宋昭想不通,有什么能将他刺激成这样?
她跟陆炡订婚快两年,所以试婚纱的事,应该也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到了公司,宋昭摒弃掉脑子里的胡思乱想,照常打开电脑,点开邮箱,检查下级发送的工作、报告。
第一条邮件,显示早上五点多发送,还是匿名邮箱。
宋昭以为是垃圾邮件,下意识准备忽视。
点之前,视线无意间扫过下方附带的文件,显示挺大的。
又想到,她的邮箱安全性很高,担心遗漏什么工作,决定点开看一下。
文件打开,宋昭刚看了个开头,一股莫须有的凉意,便已经顺着她的后脊梁爬了起来,
文件里大多是一些截图,有微信、公众号,上面显示的时间,都来自很多年前。
所有的东西,更像是一件事的证据。
事件的主角,九年前,在陆氏旗下一个楼盘的工地上,被掉落的砖头砸死。
如今那个楼盘,正是江市热门的高档小区之一,左邻江大,右接江市一中。
就算这两年房地产寒冬,这个楼盘只要一有人想出手,就立即无数买家跳出来抢买。
宋昭曾经听说过。
她爸跟陆氏抢那块地时,花了不少力气,最终还是让陆氏抢了过去。
但关于这位件事,宋昭从来没有听她爸说过。
更没有人知道,陆氏建这个楼盘时,还出过人命。
想必陆氏是花了大价钱公关。
工地上的人,就那么几类,宋昭突然想起,陈肆说他爸是工程质检部门的。
她立即退出文件,上网搜索,搜出来同年度,江市工程质检部门的确因公牺牲了一位小领导。
小领导的姓名,叫陈峥。
点出陈峥的工作证件照,正是上次陆城拿给他看的男人。
宋昭恍然大悟,一切都说得通了。
这样敏感身份的人物,死在陆氏的工地上,显然,这个楼盘建造时期,一定有问题。
以陆城对陈肆的紧张程度,更能说明问题。
陈峥,陈肆。
原来这才是,陈肆一直在查陆家的原因。
也终于明白,早上,他为什么那副样子。
宋昭缓缓往后靠,闭上眼,将这封邮件送到她手上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资料显示,陈峥有一个儿子,但对他的儿子和妻子,却查不到任何信息。
显然,是被有心之人抹去了。
所以她爸宋闻礼,在这件事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刚开始将陈肆接回宋家,他隐忍的滔天恨意,宋昭以为只因为她妈撞死了他母亲。
如今看来,是不是还有她爸的份?
发生在陆氏工程上的事情,照理说,跟她爸关系不大。
但为什么人死后,他要那样弥补,甚至不顾妻女,也要将人家的儿子认成宋家的私生子。
宋昭搭在扶手上的手,几乎在轻微的颤抖。
她无法想象,少年是如何压下仇恨,安静地待在宋家。
又是怎样克制住双亲惨死的痛苦,亲手将这些东西送到她手上。
或许是寻求心理上的安慰,宋昭不愿意相信,这是他做的。
她叫张睿叫进来,让他找技术人员,查匿名邮箱的地址。
没多久,张睿回来汇报:“宋总,您给的邮箱地址已经被注销,技术人员说对方的技术很高,根本查不到痕迹。”
意料之中的结果,宋昭摆了摆手,冷静地道:“给我一杯冰美式。”
张睿诧异了下,随后应声退出办公室。
他已经记不清,宋董有多久,没再喝过这种苦咖啡了。
宋昭起身,绕过办公椅,走到整面的全景玻璃下,平静地俯瞰楼下如蝼蚁一般的行人与车。
她说不上是什么感受,陈肆与她妈,是两个相反的极端。
或许是她习惯了她妈的教育,让她对这种极端的爱,几乎有些上瘾。
但同时,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太沉重了。
尤其是,宋昭很清楚,她没办法回应这样的爱。
下午五点,耸入云端的宋氏大楼,不断走出一波又一波说说笑笑的白领、蓝领。
“陈肆!你站住!”
挎着香奈儿mini包包的今晚彤,娇娇俏俏地追在身形高大的少年身后。
周围的员工没有任何反应,因为这一幕已经成为,每天下班后的家常便饭。
“陈肆!我跟你说话呢,我爸爸想跟你吃饭,你听见没有?”
路边,灰紫色的帕拉梅拉降下车窗,露出一张明艳、张扬的脸。
“陈肆,上车。”
陈肆与她目光交汇,便再也移不开眼,长腿绕过车尾,从另一边上车。
“宋董。”今晚彤停到车旁,笑眯眯地偏了偏头,“今晚能借你的弟弟一用吗?”
宋昭微笑:“今小姐有事?
“我爸爸想见一见她未来的女婿。”今晚彤眨了下眼睫毛,语气俏皮轻快:“我是不是也应该叫你姐姐?”
宋昭回头,看向身边饭少年,佯装诧异:“陈肆,你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都要见老丈人了,我都不知道。”
陈肆瞥她一眼,冷冷地道:“明知故问!”
他不配合,宋昭也没生气。
她的目光在今晚彤脸上绕了一圈,不冷不淡地道:“今小姐,如今你是宋氏的员工,你频繁骚扰员工的事情,一早就被投诉到我这里,我是看在今董的面子上,才没对你怎么样。”
她收回目光,“希望今小姐能够自重。”
今晚彤听得出宋昭在警告他,脸色沉下来:“宋董什么意思?你不是已经答应我爸,让宋氏跟林雅集团联姻了吗?”
宋昭轻描淡写:“我有没有答应,今小姐最好好好与今董确认一下。”
今晚彤瞬间明白,宋昭根本没有答应让她跟陈肆联姻,要么就是宋昭让她爸以为她答应了。
不管怎样,都说明她爸被玩弄了。
今晚彤只觉耻辱又愤怒,盯着宋昭质问:“就算您没答应,难道我还不能追求自己喜欢的人了?”
“给人造成困扰,可不是追求。”宋昭说完,便将车窗升起。
随后车子启动,很快驶离大楼。
今晚彤气得原地跺脚。
车上,陈肆松散地靠在后座,略一垂眼,半带嘲讽地问:“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终于知道给我讨公道了啊?”
宋昭侧眸,也没绕弯子,直接说:“你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一直以来,她都承认自己挺自私的。
陈肆的付出,是一种负担,只会越来越让她没办法放下。
她担心自己有一天,会舍不得。
陈肆撇开眼,眼神落到车窗外,阴沉地道:“我也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个。”
心脏闷闷的钝痛,缓慢地席卷四肢百骸。
或许,他确实有阴暗地想过,用深切的爱来绑架她。
听见宋昭依旧生疏的排斥,陈肆却自嘲,她的心这么硬,没人能绑架得了她。
而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出于本能,并没有真的想让她回报什么。
宋昭没再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肆扭过头,看着她漂亮的侧脸,心平气和地道:“宋昭昭,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我只想珍惜还活着的人。”
“你尽管算计,不用考虑我。”
如果他爸妈知道,可能会骂他不孝。
可如今,除了她,他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她仍旧会将他抛弃,他掘地百尺也要找到她。
就算是死,他们的尸骨也要腐烂到一堆。
宋昭张了张嘴,有些于心不忍,“陈肆,别这么偏执。”
“你也看到了,没有谁会永远陪在谁的身边。”
她突然有些担心,在未来的某一天,陈肆会崩坏掉。
陈肆突然靠近,抬手捏住宋昭的下巴,语气几乎没有情绪:“只怪你自己,是你非要将我弄到宋家。”
他漆黑的双眼,直直盯着宋昭,恶劣又沉冷地勾了下唇:“宋昭昭,你甩不掉了。”
“大小姐,到家了。”
司机面不改色拉开车门,装耳聋,已经是他们这一行的基本职业素养。
陈肆深深盯了眼宋昭,倏地松手,转身下车,径直往里走。
宋昭跟上,喊他:“陈肆。”
陈肆头也没回,脚步加快。
他不想再听她说任何话,那张嘴,永远也不会说出他爱听的。
宋昭看他跟鬼撵似的,提高声音:“我饿了!”
陈肆脚步一顿,转了个晚,往厨房的方向走,扔下一句:“想吃什么?”
“帮我煮碗面吧。”宋昭很是理所当然。
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她挥退了厨房里的厨师和佣人。
目光追随高大的身影,看他轻车熟路的从冰箱里拿出食材。
陈肆煮了点海鲜,准备做海鲜面。
宋昭从背后靠近他,伸手环住他劲瘦的腰身,感受他背后的肌肉奇异地颤动了下,仿佛十分敏感。
“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陈肆顿了顿,没什么情绪地道:“我爸走后,我妈很长一段时间,精神恍惚,什么都做不了。”
“不想饿死,只能自食其力。”
“这么可怜啊,”宋昭嘴里却没半点可怜的意思,手毫不客气地从衬衫下摆探进。
陈肆突然扣住她手腕,转身面对她。
他低头,直勾勾地盯着宋昭的脸,“宋昭昭,跟我说句实话,除了上床,你就没有一点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