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脸色越发憔悴,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
耳边的三字经绵绵不绝。
他什么事也做不了,上朝形同行尸走肉,集中精力看折子都十分艰难。
夜里也无法安然入睡,困得不行时才昏睡一会儿。
终于在这一日,他累得只想在龙榻上多歇会儿,登基近二十年,头一回罢朝。
“太子何时回来?”
福公公将腰弯得很低,凑到他耳边。
皇帝的耳朵近来越发不好使,要凑得很近,很大声才听得见。
“殿下大约明日便能回到长安了。”
闻言,皇帝阖上眼,用力喘息。
次日天明之际,他强撑着起了身,穿上龙袍,入殿上朝。
宫人禀报说太子回来了。
皇帝终于有了盼头,疲惫的面容上露出喜意。
“快让太子入殿回话。”
这些时日他就等着太子回来,把诸事交托到太子手里,再让巫祝停止在他耳边念经。
这种折磨,已经叫他不甚其扰,烦不甚烦,精疲力竭。
太子入殿。
皇帝顾不上其他,先道:“朕近来深感力不从心,太子才思敏捷,深明大义,堪承重任,往后便由太子监国罢。”
李玄泽遵旨谢恩。
“父皇,有一件普天同庆的喜事,儿臣愿与臣民共享。”
皇帝心中腾起不妙的预感。
“何事?”
李玄泽在众臣的注视下,清声道:“当年宋将军并没有死,儿臣去平遥城将他寻了回来。”
皇帝眼色兀然变沉。
“也就是说,宋景翊当年是诈死?”
话落,他耳中响起大悲咒,念得他瞬间头昏脑涨,痛苦不堪的扶住额头。
李玄泽说:“的确诈死,但宋将军诈死实在是不得已为之,此事,要从戈鹿城说起。”
皇帝耳边嗡嗡的,全然听不清太子说了什么。
却晓得他嘴一开一合定没有好话。
皇帝狰目欲裂。
“太子!”
李玄泽神色未动,继续道:“父皇,那些年里,百姓受战火所累,何其无辜。马革裹尸不能还乡的将士们不计其数,何其悲苦。甚至,还有无数死于帝王私怨的冤魂,至今不能还恨往生!我们该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
月容窈对着床上的男子一顿折腾。
分明有气息,是活着的,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她费力一阵后,暂且放弃,去寻自家的小闺女。
闺女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对着皇宫的方向发愣。
月容窈在她身边坐下来。
“放心,太子会没事的。”
也是为了多几分胜算,太子才故意说宋将军活着。
只要人活着,臣子们便多许多顾忌,皇帝也会收敛几分。
林岁宁仍然心有不安。
“可是如此一来,皇帝真的不会死吗,他死了,太子心里头能过去吗?”
月容窈说:“这一回啊,皇帝真的不会这么快死。”
按照原先的路子,太子在祭天台一举而反,皇帝一夕经历骤变,便一时愤恨自尽。
但现在不同。
皇帝受了那么多天的折磨,早就痛苦不堪。
如今对他来说,失去名声和颜面算是雪上加霜,但若能够停止在他耳边念经,便算是舒坦了。
这是温水煮蛙的道理。
而对于太子而言,这回皇帝是实打实背负了不少人命,赔命也是罪有应得。
林岁宁歪头靠在她肩上。
“挺奇怪的,不是有坏东西作恶吗,怎么从平遥城这一路到现在,这般风平浪静。”
甚至平遥城的黄沙,在他们离开井底之后,也突然消停。
月容窈眸色深深:“是怨灵。”
“嗯?”
“万千冤魂怨念集结而成的怨灵,是我复生时的天地骤变让它们苏醒。它们引我们去平遥城,是催着我们发现另一个真相,尽快讨伐这个王朝。”
“什么真相?”
月容窈闭上眼,“你以为,当初我消失,你爹亡故,皇帝派人去平遥城,只是去确认你爹是不是死透了吗?这怨灵,是皇帝亲手所为,他也终有一日自食其果。”
……
李玄泽立在殿中,目光直直看着龙椅上的父皇,神色凝然不动,眸底透着一股深邃的沧桑和悲凉。
“古籍中记载,未开智的婴孩横死易成恶鬼,四十九名婴孩一同死去,便能修成凶煞。”
“剑有灵,能认主。”
“这些婴孩死在同一个把剑下,便会纠缠剑主,吞其魂魄,令其死不安生。”
“有人便是这样对待宋将军的。”
永安侯诧异问:“宋将军为启元朝为百姓出生入死无数回,立下不世之功,是谁做出这样歹毒的事来,是那些输在宋将军手中的余孽?”
皇帝耳朵里都是诵经声,听不见太子到底说了什么,但看着太子的唇一开一合,看着臣子们的眼色逐变惊愕,便能猜出一二。
指着太子厉声道:“逆子,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可太子眼下并未提到皇帝分毫,皇帝如此反应,恰似不打自招,臣子们的目光更加震撼复杂。
李玄泽示意侍从将剑抬上殿来。
看到这把剑,皇帝怔怔往后跌了一步,跌坐在龙椅上。
眼尖的臣子惊呼道:“这是宋将军的苍影剑!”
李玄泽转而看向慌张失措的冯志,凉声问:“你来说,当年你去平遥城,究竟做了些什么?”
冯志自是不能承认,强作镇定道:
“太子殿下,是从何听了些捕风捉影的传言?臣何时去过平遥城?”
李玄泽摆手示意。
几名冯志手下的侍从被带入大殿,扑通往御前一跪,便义愤填膺的告起状来。
“冯统领当年带着奴才们到处杀孩子,奴才们也觉得过于残忍,简直非人所为!”
“可冯统领说谎称是奉陛下之命,奴才们不得不助纣为虐啊!”
李玄泽接着道:“为集四十九个婴灵,灭了四十九户人家的口,如何能彻底瞒天过海,我自然是有其他铁证的。”
这几句话,皇帝终于听清了。
皇帝一拍龙头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朕何时命冯统领做下过这般惨绝人寰之事!冯志,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要把所有过失都推给冯志一人了。
冯志膝盖一软,猛地跪倒在地,脸色煞白。
“陛下!”
李玄泽拔出苍影剑,剑尖直指他额心。
“哪怕你只是走狗,对着无辜百姓你下得了这个手,你便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