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照的榻前站着两位郎中,其一拈须而道:“这人外感邪祟,致气血逆冲心脉,呕血也就不难解释。”
另一位郎中则摇头不以为然,反驳道:“非也非也,观其面色,听其气息,分明是饮食无度,内伤脾胃,以致脏腑溃烂。”他神色凝重,显是有所依据。
其间,昨夜诊脉的老医亦在其列,他嗤笑一声,道:“一派胡言。我昨夜细察其脉,此人虚火亢盛,肾水不足,显是房事过频,耗损元阳所致。”说罢,他目视众人,意带不屑。
石欣闻之,面色骤红如霞,羞愤交加,霍然起身,纤指遥指众医,怒叱道:“你们这群江湖游医,自诩杏林高手,实则庸碌无能,究竟识得几分医理?可会治病救人吗?”她声如裂帛,满室皆惊。
其中一位老郎中嗔道:“你把我请来,却不信我的诊断,我留在此处作甚?”他冷哼一声,把袖一摆,离开了屋子。
这时张钊站了出来,给各位郎中抱拳,说道:“众位师傅,我大哥白日尚自康健如常,行止谈笑,皆无异态。孰料暮色初临之际,他竟晕厥于地,人事不省。今晨醒来,更添呕血之症。诸位师傅医术精湛,望闻问切,自有神妙。还望不吝赐教,明示我大哥所患之症,并赐救治之方。若是能救我大哥,无论所需药材何等珍贵,我必倾囊以付,绝无吝惜。”
此言一落,众医哗然,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皆言己之诊断确凿无误。于是纷纷铺纸研墨,挥笔开方,所拟之剂,或温或凉,或补或泻,千差万别,莫衷一是。霎时间,室内喧嚣如市,纷扰不堪。
正纷乱间,忽闻“哐当”一声巨响,房门洞开,杨福蓉怒目圆睁,手持寒剑,大步闯入。剑尖冷光闪烁,直指众医,厉声斥道:“你们若真能妙手回春,医好庄主的大哥,我杨福蓉必以重金相谢,绝不食言。然若在此信口雌黄,贻误病情,观北门的黑煞便取你们的性命。”
此时,杨福蓉手中之剑剑风凛冽,气势逼人,众医见状,无不骇然,纷纷跌在地上,连滚带爬跑出了屋子,直至最后一位郎中离开之际,他拱手对张钊说:“虽然我们几人诊断各异,但此人印堂发黑,纵使扁鹊再世,华佗重生,亦回天乏术。你们...你们还是尽快给他办理后事吧。”
说完,他踉跄离去。
杨福蓉怒道:“什么郎中,我看他就是个江湖术士,居然连印堂发黑这种话也说得出来。”
石欣趴在张照身上痛苦道:“夫君,你这是怎么啦?”
张钊二话不说,他跑向虎门厩,亲自牵了匹快马,向羊城疾驰而去。
杨福蓉见张钊远去,旋即挥剑,寒光一闪,已架于石欣颈项之间。其目如电,厉声问道:“我可不像庄主那般仁慈,快说,你的夫君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欣骤见剑光,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在地上,语不成声:“昨日...昨日我夫君独坐室中,翻阅那本《前世集》。初时,他尚谈笑风生。不料,述及张澄救关氏后人之段,忽抱头惨叫,仆地不起。”
杨福蓉闻言,眉峰紧蹙,若有所思,遂取来案上的《前世集》,沉吟片刻之后说道:“告诉你,工庄之主非张钊莫属。他人觊觎此位,实乃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石欣抗声道:“观北门的教主明明是张澄,岂容张钊僭越?关家世代守候,忠贞不渝,若令张钊窃取教主之位,你们将何以对关家数百年的忠诚与守护?”
杨福蓉闻言,剑锋一收,入鞘有声,转而笑道:“没想到你夫君竟与你说了不少观北门的事情。你说的不错,但张澄至今行踪成谜,若张钊不任此职,难道要你夫君张照取而代之么?我劝你们夫妇安分守己,勿生异心,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石欣闻此,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哀嚎不止,大呼道:“夫君啊,你到底是怎么啦。”
过了两个时辰,张钊策马携安托万从羊城返回,原来伯驾恰巧今日外出行医,不在医局,安托万听闻张照病状,二话没说,便随张钊前来。
刚进寨门,便听到石欣在嗷嚎痛哭。
张钊跃马而下,疾步进入张照的居处。但见石欣伏于地上,双目黯淡,神光尽失,悲泣之声,哀彻屋宇,呼天抢地道:“往日我嫁给冯有名,孰料他沉溺鸦片,终至家财散尽,临终之际,未留分文予我。我后改嫁张照,他虽待我情深意重,奈何天不假年,竟成短命之人。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而遭此天谴呐?”
张钊闻之,心内惶惑,急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杨福蓉立于一侧,躬身禀道:“自您离去一个时辰之后,此人便气绝身亡了。”
正在这时,安托万自外而入,向杨福蓉施礼:“张钊已将事情始末尽告于我。这孩子昔日在医院之时,便曾患有此疾,今复发作,绝非偶然。”
杨福蓉向安托万回礼:“尊驾莫非就是圣约翰教堂的神父么?久闻您拯救无数中国百姓于水火之中,今洋人犯我中华,您又挺身而出,实令我钦佩之至。”
安托万在胸前做了一个十字,低首说道:“愿上帝庇佑于你。”
杨福蓉叹道:“神父今日虽至,恐亦无济于事。此人已于您来前气绝多时。”
安托万骇然失色,遽上前查看张照的身体。他凝目细察,神色凝重,良久后缓缓立身,顾谓众人:“自之前这孩子从医馆昏厥后,我遍览医籍,于此疾略有心得。患癔症之人,时或沉眠之状,或现假死之态。但这孩子是否类此,我犹未敢遽断。然观今之情形,他确已气息杳然。”
听安托万说这话,石欣又大哭起来,安托万道:“你们可将他陈尸一日,若是他仍未醒来,那...就将他入殓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还望夫人节哀顺变,勿过哀伤。”
说罢,安托万离去。
张钊对石欣说:“夫人,不如我们将大哥静置一日,我们尚有一线希望,千万不要放弃。”
石欣拭泪道:“我夫君在这里丧命,你这个做弟弟的居然什么都做不了,若不能为我夫君讨一公道,我就...”
方此时,杨福蓉怒目相视,其势汹汹,石欣惊惧,遂将话语吞到肚子里,再不敢说出来。
张钊正色道:“此事我必穷究到底,以明真相,还望夫人宽心以待,勿过忧急。”
过了一日,张照仍静卧在榻上,毫无转醒之兆。杨福蓉入室,对石欣道:“你夫君恐已仙逝,庄主已命人于虎门摆设灵堂,今晚即行入殓之礼。”
石欣听闻,放声恸哭。
当夜,月黯星沉,灵堂内外,白幡飘拂,气氛悲戚。石欣跪于灵堂之前,素服缟裳,泪湿衣襟。她口中念念有词,声声泣血,字字含悲。
此前张照所救的十个兄弟,依依相携而来。众人皆神色黯然,目含悲戚。何马公越众而出,行至灵前,双膝跪地,重重叩首,额触于地,久久不起,哽咽道:“大哥遽然辞世,我等犹如晴天霹雳,痛彻心扉。回想当初,我们兄弟身陷绝境,命悬一线,大哥仗义相救,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自那之后,我兄弟与大哥同甘共苦,大哥待我等如手足,我等常思,当以死相报。原本以为,我兄弟早于大哥离世,岂料今日大哥竟先于我们而亡。
大哥在世时,我兄弟未能尽忠竭力,以报其恩,如今大哥已去,唯愿我兄弟十人齐心协力,定要抓住那凶手,为大哥报仇雪恨,以慰大哥在天之灵。”
其余九兄弟,亦随之跪地叩首,齐声痛哭。
杨福蓉在一旁问道:“庄主,属下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讲。”
张钊说道:“夫人有何话,但说无妨。”
杨福蓉道:“张照与您虽说拜了把兄弟,但你们此前只有一面之缘,如今他们闯我庄门,我们以礼相待已是尽了地主之谊,如今他已离世,为何这灵堂要摆在我们庄中?”
张钊道:“夫人有所不知,当初我与张照意气相投,结为金兰之契,不但互易信物,且我二人姓氏名讳亦曾互换,此等情谊,非寻常兄弟可比。
而过去一载,我大哥屈身于三合会中,每日周旋于刀光剑影之间,饱尝艰辛,未得一日安闲。如今,大哥念及兄弟之情,不辞辛劳,前来寻我,却于我庄中遽然离世。他的夫人石欣本为冯有名的妾室,冯有名死后,她改嫁给大哥,其身世凄惨,已非常人所能忍受。今大哥又撒手尘寰,夫人顿失依靠,实在是悲惨至极。
若此时将她赶走,使其流落街头,我于心何忍?我又怎对得起大哥在天之灵呢?”
杨福蓉大惊,问道:“你们互换姓氏,这...这是怎么回事?”
张钊道:“那日我自梦中寤醒,神思恍惚,唯记得自己名钊,而我大哥其状恰与我相反,只记得自己姓为张,而名讳却忘了。我二人相逢于困厄之际,意气相投,便有结拜为兄弟之意。于是,我取他的张姓,而她取我的钊名,然稍作更易,改“钊”为“照”,以示区分,自此我叫张钊,他叫张照。”
杨福蓉问道:“庄主,你们交换的信物,可否让属下一观?”
张钊自怀中缓缓取出那片残页,递予杨氏。杨福蓉见这正是《葵花宝典》第一重的心法,顿时骇然,面色骤变。
张钊道:“此武功秘籍,我本不欲受之,然大哥执意相赠,言信物者,互换之道,岂容一方独取?故我勉为其难而收下。奈何我资质浅薄,难习其上的高深功夫,纵得亦无益耳。”
“哈哈哈,既然你看不懂此上经文,何不速将秘籍还与老夫?”
忽闻一男子之声自不知处传来,浑厚有力,似逾四旬之龄。
此音一出,在场众人皆惊,环顾四周,却不见其影。路十撼吓得浑身战栗,指向前方棺材,颤声道:“庄...庄主,声音...像是那里传出来的。”
杨福蓉迅即抽剑出鞘,挡于张钊身前,朗声而道:“何方高人,何不现身相见?藏于暗处,岂是英雄所为?”
这时,忽见灵堂正中央的棺木轰然开启,一股白烟自内涌出。一人自其中疾跃而出,于空中连翻数周,未及落地,已夺去杨福蓉手中的秘籍残页。继而复翻数周,飞身至灵堂正前方,落地时背向众人。此人一袭白衣胜雪,长发披肩,状甚诡异。石欣本跪在地上,她见此状,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躲至一旁。
待众人缓过神来,张钊道:“从大哥棺木中出来的,自然是我大哥,果然如神父所说,他还未死。”
石欣大喜,赶紧上前,温言道:“夫君,你总算活过来了,我以为你和那冯有名一样,弃我而去呢。”
白衣男子手持残页,仰天大笑道:“真是妇人之仁,昔年我若顾念夫妻情分,焉能弃我贤妻刘氏于不顾,漂泊六百载,终至道光之年,来寻神功秘籍吗?”
石欣见男子言辞狂悖,疑其神智昏乱,婉言相劝:“夫君,神父说你患了癔症,假死之后,神智未复,恐是病中胡言。”
白衣男子闻言,徐徐转身,张钊见他虽形貌依旧如张照一样,然神态间已添几分老成,眉宇间尽显沧桑之色。张钊道:“大哥,你旧疾复发,改日当送你往医院详加诊察,以免日后再犯。”
白衣男子浅笑道:“张钊,你我今世结为金兰,实乃天缘凑合。你赠我葵花秘籍,亦是造化使然。但你我兄弟情分已尽,自今日起,我不再是你大哥。”
张钊闻言大惊,急问:“大哥,此言何意?究竟……究竟发生何事?”
白衣男子朗声道:“观北门张澄在此,尔等还不速速下跪?”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灵堂之内,议论纷纷。石欣道:“夫君,你若想做教主,直言无妨,何须冒充六百年前的张澄呢?”
杨福蓉趋步上前,伏地而拜:“观北门杨福蓉,代我夫君关滋圃及关氏二十一代子孙,参见张澄教主。”
张钊见状,惊骇莫名,问道:“夫人,我...我大哥果真是张澄吗?”
杨福蓉未做回答,复道:“观北门杨福蓉,代我夫君关滋圃及关氏二十一代子孙,参见张澄教主。”
张澄大笑:“不愧为观北门的黑煞,关氏一脉对我忠心耿耿,不负我苦心栽培。若你能助我寻得宝典其他残页,再建奇功,我必重赏。”
杨福蓉跪地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