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月,随着饥饿感的恢复,我逐渐可以吃些东西了,心率,呼吸,排泄恢复到正常水平。
第五个月,对于外界的问询,我开始能够做出基础的反应,点头,摇头或是呆愣。
第六个月,我第一次开口说话。
第十一个月,理了头发,对门送了我几件旧棉袄,可以脱口而出众人的名字,偶尔也会主动找人搭搭话。
一年过后,我最终和大多数人成了朋友,这里少得可怜的粮食,再供养一个壮年男性自然不现实,奇怪的是,就算已经从假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甚至从早到晚都在干着重体力活,我也丝毫感觉不到饥饿,他们便给我起了个''廉价劳动力''的绰号,对此不亦乐乎。
起床,搬木头,聊天,搬木头,挖坟,点上营火,睡去。少有的波澜出现在每个月的中下旬,所有人都会打了鸡血似的佝偻着腰,钻进树林中从来不用的小道,绕来绕去,停在一座气派的建筑前,我得到的指令大都是''别动'',''把火灭了'',''东西给我'',''帮我拿着'',此类宝宝级别的,正是如此,溜进庄园里的家伙们做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我亲眼所见的,大概只有第二天时,那比以往大出无数倍的尸堆,与冻死,饿死,病死不同,构成这座血肉堡垒的砖瓦是一块块僵化的肉块,附着在上的皮肤看起来并不老,也还算壮实,只是面部已经伴随着五官拼图状的射出和头颅骨骼的夸张凹陷,显得难以辨认。
沃尔克则负责捧着一箩筐的完整脑袋,全都是陌生面孔,如同掷铅球,朝着面前的森林用力一扔,树枝刚刚传来接连断裂后的''咔吱咔吱''声时,他便迫不及待换下一个了。
我问过他:
''沃尔克,为什么这些人不埋起来?''
他说:
''因为要扔到山上去。''
我接着问:
''为什么要扔到山上去?''
他想了想:
''喂熊。''
我问:
''为什么要喂熊?熊多了很危险。''
他有些生气:
''他妈的,你问什么鸡巴东西啊问,没完了是不是?小屁孩一边待着去,滚蛋!''
无数的人死去,同样无数的人出生,仇恨中翻滚,转瞬即逝,仿佛不断向前的履带。
死亡的出现无疑是人生中的最大变故,自己的也好,他人的也罢,可反常的是,只要死亡接连不断的发生,一切又会变得麻木,死亡究竟怎样才能永远保持尖锐?谁知道呢。
生活一旦进入了某个平静的循环,那么便做好准备吧,它不是所谓''正轨'',也不存在所谓''正轨'',只是未来巨大苦难的蓄力罢了,时间将幻梦的体积膨胀,只等待着现实的爆炸。
第二年入秋,一支军队冲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模样憔悴的中年人,很生气的喊着''报仇'',''活该''之类的。
死了很多人,肠子和插着箭的躯干耷拉在屋子边上,被一把火烧了。
火星子到处乱飞,将四周渲染的乌漆麻黑。
还活着的人全都钻进了森林里,集合之后走去很远的地方,一块什么都没有的小盆底,路上同样死了很多人。
所有人都处在愤怒或是悲伤的状态下,我倒是没什么。
严谨的说,恢复意识以来,我从没有产生过任何情感......像是缺少了什么核心,碗那样倒扣在虚空里,空洞,无法蓄积任何东西。
我们建造起新的庇护所,因为寒潮马上就要到了,所以众人只搭了四五座很大的石屋,木头大多被用来烧柴和封顶,将近二十个人如同羊肉卷那样一个挨着一个挤在一起,热源只有彼此和外边的大火堆。
时间只过了两个月,军队又找到了这里,趁着夜晚,面对着集中的人群与极少的战力,这次屠戮容易的多,大多数人还没能反应过来便被一刀插在了地上。
唯一幸存的只有一个与我一道躲在箱子里的人,我们在第二天爬了出来。
血结成了冰,只有火焰附着在碳上,由内而外的冒着红光。
接下来的一瞬间,便有人一拳轰了过来。
倒在地上,看着冰面,我的面容......
''我认识你啊!'',他掐住我的脖子:''罗曼诺夫家的少爷,那些畜牲走的时候没把你带上吗?!''
''罗曼诺夫...是谁?我叫沃斯克......舍叶啊......'',我挤出这句话来。
''沃斯克舍叶?谁啊?!别装傻了!马克西姆.罗曼诺夫,你以为老子不认识你?!'',那人的手都在发抖,怒吼道。
马克西姆......?
很熟悉的名字......
记忆像是海水,退潮后又涨潮回来。
我的脸?
两段混沌的记忆交接在一起,贯通。
马克西姆......是我的名字......
眼前的则是我的面孔......
父亲,母亲,娜塔莉娅,伊丽莎白,米拉......
他们的声音样貌愈发清晰。
如果那是我......,那我是......?
他一把将我踹飞,连拖带拉的拽到火堆旁,把我往里头一摔,一脚踩的死死地。
皮下的组织液立刻疯狂分泌,沸腾,将真皮层剥离下来,鼓起一个个小泡,不停膨胀直到相互连接,让表皮整个凸起,撑破个口子后溢出,只留下被炭火熏的微黄色皮肤收缩不回去,手套般搭在肌肉上,随即失去液体吸热后极速蜷曲,焦黑,任由肌肉被肆意灼烧,断裂,碳化。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你们这些傻逼贵族!你们的命就更珍贵是么!操你妈的!'',他沙哑的抽泣嘶吼着,歇斯底里。
我并不恨他,事实上,他先前始终对我很好。
当然,我也不恨我的家族。
我没有权利恨他们任何一方。
没有哀伤,绝望,愤怒,痛苦......就算是肉体的疼痛也随时间慢慢消逝。
见我彻底没了动静,他一摇一摆的走开,举起地上一把刀,''啊————''的叫了一声,自杀了。
狂风四起,大雪落下,血淋淋的悲剧被轻易掩埋,只有被雪花覆盖后纯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