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来月往,秋风吹落夏花,冬雪覆盖黄叶,眨眼又是岁余寒辰,然而日头上的冷还是其次的,入冬以后,王媛和雅芙先后诊出有孕,初宁心底漫出的酸涩就好像延绵不断的雪花冰封住了冬日的暖阳,但也不得不忍悲强喜地吩咐人安排前后。
云容知道初宁心里苦,更是常常来陪伴安慰她,初宁于云容面前,也不再隐藏心中的苦楚,惆怅道:“人人都能怀孕,为什么只有我不能?难道是天意让我不能生儿育女?”
“呸!呸!”云容忙捂住初宁的嘴:“天意怎么会如此?你诚心而致,大王又恩宠你,何愁眼前暂时没有孩子呢?上天一定会眷顾你的。何况你还有我,还有扶苏,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
当然不止是云容,宫中人都不难猜出初宁的心境,也都好奇王后和大王如此恩爱,为何还未能有孕,只是这其中有暗自欢喜嘲笑的人,也有为之可惜可叹的人。
这一日暄阳和蔼,阳光温馨地照着皑皑白雪,宫墙上皓然一色,清晰地透着瑞雪兆丰年的好气象。朝时,初宁到华阳宫问安,华阳问道:“怎么这么早就来了?用过朝食了吗?”
初宁笑道:“念着祖太后这里的赤豆蒸粢呢,当然是要到这里来吃的。”
华阳伸手邀她到自己身旁来:“刚巧,今日有,快坐下吧。”说着,吩咐元安铺桌设座。初宁陪着华阳用完朝食,又移步到侧殿一面下棋一面说些宫务。
华阳道:“靳七子一直不太得大王宠爱,能有个孩子也是她的安慰了。别的事都可,你安排得好,只是她二人的身子还是让孙得力带着人去照顾,夏无且让他专心给你料理身体。”
初宁落棋的手一抖,碰歪了棋盘上的棋局,她扶正棋子,道:“好。”
华阳眼神悲悯,口吻却森然道:“王后是后宫之最,无论高兴生气都要沉住气不露声色。遇着这样的事,你心里难免不甘,我也明白,当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你还年轻日子还长,岂会没有机会?再不济像我,以后看哪个孩子好,便把他过继成你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初宁感慨道:“扶苏就很好。”
华阳颔首:“说到底,你手中的权势和母族的实力才是最重要的,有了这些,何愁没有子嗣上赶着来孝顺你?”
初宁解颐一笑,却觉像是踩在了厚厚的雪地里越陷越深,无力逃离。
日子就这样一如往常平静地过着,不知不觉又翻了冬,到了秦王政十一年。三春轻寒之时,赵国发布昭告,赵王偃驾崩,太子迁继位,嬴政在章台殿听见汇报时喜不自禁道:“天助我也。”
初宁亦笑道:“赵迁以前做太子时,向来以品行不端闻名于赵国,如今真继位了,不知还会生出些什么可笑的事端?”
嬴政道:“赵国国事虽危如累卵,但赵将李牧一直是我心头大患,如今赵迁继位,借着他的昏聩,何愁除不了李牧这个拦路虎呢?”
赵王登基,各国派使臣前往贺庆,秦国为掩离间的本质,便让熊睿作为使臣带着一干人等出使赵国。彼时,熊睿不过十七岁,他一直想着能出门游玩,得了这个差事自然是喜出望外。
初宁因为从前成蛟出使的事,心中对此总是多了些担忧,但父亲认为这不过是个最简单的差事,也能让熊睿长些见识,她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吩咐紫莲也给熊睿准备些出行的东西。
熊睿临行前来承元殿向初宁告别,他兴致勃勃道:“我本想让聘柔一道去,路过洛阳,她还能...”
初宁向他头上戳了一指头:“真当是去玩呢?这是正事,虽不是出使去会谈,但你可是代表着秦国出去的,万事都要礼仪周全。”
“我知道,我一定会比楚国使者体面的。”熊睿摸摸额头低声道:“父亲让我私下里和楚国使者安越君还有李园的手下维系好关系。父亲说得对,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一致的利益。”昌平君王储之争失败,心中有不甘和不服,但为长远之计,也得顺势而为。
初宁心中十分欣慰:“我的睿儿真是长大了。无论如何楚王和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李园也有心和我们合作,如今楚国是我们的后盾,我们便是楚国在秦国的助力。”
熊睿点点头。
初宁笑道:“我弟弟自然是万人不及的。”她看着弟弟稚嫩的脸庞,又忍不住叮嘱道:“只是旁人的是非曲直切莫去参与,明哲保身不说,别的那些事不值得你屈尊降贵,懂吗?”
熊睿道:“知道了!阿姊你去楚国的时候还没我现在年纪大呢!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初宁嫣然一笑:“我那真是去玩的,你这是正事,孰轻孰重能一样吗?”
熊睿笑道:“他们有要紧事干,我表面上也是负责玩,替他们打掩护,其实也差不多。”
初宁很是欣慰:“睿儿长大了!以后多得是为大王效力的事,一定要好好跟父亲和李斯学着。”
熊睿一行人如花朝的盎然春风不负众望,在赵国的离间计策办得十分顺利,和楚国使者也成功暗中联络。此外熊睿还探听到了一些赵王的私事。朱明盛长之时,使团回到秦国,一回国熊睿就迫不及待地将他打听到事告诉初宁,原来赵王即位后,欲求娶齐国公主珺姀为王后,但齐王因问卦不合而未答允。
彼时敲窗的夏雨方歇,初宁一面插着花,一面漫不经心地嘲笑:“赵王那样的好名声,哪个公主愿意嫁给他?我想齐王那也不过是面子上的说辞罢了”
熊睿深吸一口气,敛色屏气:“我私下里询问齐国公子升,才知道齐王之所以要拒绝赵王,是因为他早已决定要将公主珺姀送与秦王以增齐秦之好。”
初宁惊得掐断了一朵火红的月季花:“好一个齐秦之好。”她捏着月季花,蹙眉道:“可齐国是最好面子讲派头的,那公主珺姀不是齐王极宠爱的嫡公主吗?他怎会愿意让心爱的女儿屈在他人之下?”
熊睿道:“公子升虽不愿多说,但他一见着我,就拐着弯向我打听阿姊和后宫的事,我敷衍过去。后来我把他灌醉了,他才说是她妹妹珺姀一心想要嫁给大王,齐王都拿她没办法,只得从了她。”
初宁疑惑道:“怪哉,她并未见过大王,何以固执于此?”
熊睿道:“阿姊大婚时,公子升曾来庆贺,公主珺姀亦跟随来往,对大王一见倾心。”
初宁愣了愣,又是个一眼误平生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她顿了顿道:“可你来回赵国数月,为何齐国还未有消息来?”
二人正说着,紫莲在外道:“王后容禀。”
“进来吧。”
原是赵高传来的消息,果然是错不了迟不了的,齐国欲送公主入秦,嬴政已经答允。
熊睿笑道:“想来公子升不会骗我。”
初宁观赏着眼前的花,道:“眼下秦国独大,列国当然都想攀上姻亲,就差燕国了,我们且等着吧,都少不了的。”
“不管有多少女子,阿姊与大王相伴多年的情谊是旁人绝对比不上的。”
初宁微笑颔首,她看着深情缱绻的弟弟,忽然有些惶惑,有些羡慕起聘柔来。
今日嬴政来得格外早,熊睿走后,初宁迷迷糊糊的小憩一会儿后,起来重新插花,她把那盆清香艳丽的月季花刚摆上,嬴政的修长的身影就映入眼帘。
“梓童今日这般雅兴。”
“今怎这么早就来了?我午睡才起,还未来得及梳洗。”
嬴政拉起初宁走到妆台前,“我来帮你。”说着拿起玉梳轻轻理起初宁脸颊便掉落的秀发。
初宁看着铜镜中认真而小心给自己绾发的嬴政问道:“政哥哥可还给谁绾过发?”
嬴政将一支玉簪轻轻绾发成髻,“只有你。”
初宁笑道:“往后也只许是我。”
“这是自然。”
初宁看着嬴政温柔清澈的眼眸,心下安宁下来,挽着他道:“刚才睿儿来过了,这次出使赵国他玩得很是开心。”
嬴政也对熊睿出使赞赏有加:“睿儿此行斡旋于列国,事情办得也妥,确实今非昔比。”
“那是政哥哥指导有方。”初宁靠在他怀里:“睿儿眼下虽然年纪轻,不够谨肃,城府和策略也还差些,不过他迎来送往善与人交,日后在外事方面许是可以的。政哥哥可要给睿儿奖励奖励才好啊,以此激励他更加奋进。”
“这倒是,睿儿在赵国与几国公子并重臣都相交甚好且有度,让下面的人办事也顺利,确实该奖赏,以梓童之见,该给睿儿如何奖励为好?”
“不如让睿儿入朝为谒者,也历练历练。”
嬴政微有迟疑:“睿儿年纪尚小,此时入朝为官稍早了些,且他的学业还得继续。”
“这又不耽搁。”初宁睨着他,道:“而且这次睿儿不仅做好了分内之事,他还帮我探听到又一个痴心女子。”
“谁啊?”
初宁翘起粉唇,轻哼一声:“政哥哥还明知故问!不是那齐国公主还能是谁?”
“是有这事,我来就是要与你商量。”嬴政喜欢看初宁这般拈酸吃醋,笑道:“不过何来痴心一说?我大秦自对齐国采取远交近攻方针以来,齐国便事事谨秦,此次和亲也是情理之中。”
初宁别过头去:“别人可是非你不嫁呢!还不够痴心吗?要说论这份痴心,宫中也只有王媛可比了。”
嬴政抱着她:“那你呢?难道当初不是非我不嫁吗?”
“我是被你骗来的。”
嬴政暗自好笑,抱紧她问道:“怎么,现在后悔了?”
初宁笑着回头:“我不后悔,永远都不会后悔,能一直这样陪着政哥哥就是我一生所求。我的政哥哥可是仪表非凡又雄才大略的九五之尊,自然得天下女子爱慕,但是政哥哥说过那些和亲不过权衡,且你答允过我,心中只有我一人,我相信你。”
四目相视,彼此心中泛起暖意绵绵,嬴政温声坚定道:“我答允过你事情一定永不负你。”
温存之后,初宁躺在嬴政怀里道:“其实睿儿和我说齐国公主这事的时候,我有些担心。齐国近来一直与我大秦交好,且齐东陼巨海,物资丰饶,这齐国公主自然不同于其他女子,若是她又温婉可人善解人意,我怕政哥哥以后会喜欢她,会高看她。可是睿儿说,我和你相识于微时年少情深,相伴相知多年的情意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我也就宽心了些。”
嬴政爱惜地抚摸着初宁的脸颊,温声道:“这样说,睿儿这些倒比你看得清楚,你就是心太细,想得太多了。我们一路走来这些年,你就当知道无论是谁也比不了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且我心中始终只有你一人,过去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初宁慨然一笑,道:“后宫诸事我不得不多想,不过政哥哥既这样说了,我也就放心了,但齐国公主也是要好好安置的,不若封为夫人,以示厚待亲近之心。”
嬴政很是欣慰:“如此甚好,梓童敏慧端良,后宫有你管理,我也能安心了。”
初宁翻身伏上来:“那睿儿呢?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让你起来了。”
嬴政稍一用力便将初宁重新压回身下,坏笑道:“看看到底是谁让谁起不来。”
初宁惊道:“你欺负人!”
嬴政无奈笑道:“不敢欺负你,自然全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