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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已入深秋,纵然天高云淡,但依旧凉意分明。飘落的树叶如同挥墨,在地上洒出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画卷。

章台殿中锦幔纷繁重重,日光到了这里也变得僵窒沉郁起来。吕不韦恳切道:“长安君以诬大王之名而据十万大军为己用。如今长安君在屯留对咸阳援军设伏而击,散布檄文发难于大王,其贼心昭昭然!还请大王勿在宽慈,立即下令诛杀反贼!”

嬴政眸底闪过一瞬不易察觉的愤恨。

蒙恬道:“屯留虽檄文四散,可长安君并没有亲自出面。”

吕不韦冷笑:“樊於期大势散布檄文列国皆知,他如此污蔑大王圣名,长安君身在军中岂会不知?”他抬头与嬴政对视一眼,坚定道:“依臣之见,长安君一直假意无心朝政而暗中勾结敌国,领兵在外纵容下属作乱,实在垂涎王位已久,迄今未明只因援军所阻而不敢露面以留下后路。大王仁厚,疼爱幼弟难免心软,可如今危及我大秦安定,大王切不可再为其所欺而姑息养奸啊!”

嬴政肃然道:“相邦以为该如何?”

吕不韦深深一揖:“臣愿出征为大王平叛逆臣,永绝后患!”

嬴政看着眼前案几打开的一卷《诗》,正是《小雅?角弓》。初宁近日又开始练字,还送来她练写的这一卷让他点评,他知道她的用意。

骍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昏姻,无胥远矣。尔之远矣,民胥然矣。尔之教矣,民胥效矣。

此令兄弟,绰绰有裕。不令兄弟,交相为瘉。民之无良,相怨一方。受爵不让,至于已斯亡。

嬴政注目片刻,终将竹简卷起,语意沉稳道:“相邦忠心如此,就有劳相邦前往前线督战,相机行事。”

众人退下后,嬴政重新翻看那卷竹简,上面的字迹不再潦草,规整了许多,初宁真的是用心在写。这样思量着,嬴政又不由得去想她写字时候的模样,一定不会是从前那样不情愿地一直抱怨,她该是很担心成蛟,她会怨自己吗?

嬴政犹自摇摇头,她不会怨他的,也不能怨他。

初宁在宫门口时便已经慌了神,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送走蒙恬后,她本想去寻父亲,但进宝提醒她,昌平君一早便被派往城郊大营巡防。于是,初宁便回宫去寻华阳,但偏巧华阳去了羽阳宫探望缠绵病榻的楚太妃。初宁实不想再让楚太妃担心,便决意在华阳宫等待。却不想赵高带来了嬴政的口信:“大王处理完政务后欲往双清院同王孙相见,还请王孙先行前往。”

初宁没有多想,当下便起身前往双清院。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秋云漠漠,初宁坐在廊下焦心地等待着,她望着池子里衰乱的荷花,忽然就想起了母亲。母亲常常说她总是在家里等着,望着父亲回来,可他一回来又去了别处。

开尽了的花,总想要竭力留住正在缓缓逝去的春夏,但其实秋冬也未尝不可。母亲虽然没有得到父亲全部的爱,但父亲所宠爱的姬妾皆无所出。初宁想,大抵上天还是公平的。

正感慨着,嬴政的声音在身后悄然响起:“如何愣神了?”

初宁回头,见身着黑色玄缘深衣的嬴政正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仅存的一点余晖洒在他俊美的脸上,依旧灿然夺目。恍然间,初宁觉得倒像是嬴政早早在这里等着她回来,就像从前,自己每次闯了祸跑到嬴政那里避难,他就是这样宠溺温柔的神情。

从前,只要见着他的笑容,心中的焦虑就会悄然散去,可现在,为何依旧忐忑难安?

见初宁没有反应,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嬴政上前拉起她的手,走回屋内:“夜来转凉风大,到里头说话,仔细着凉。”

他的语气很柔和,但手却是冰冷的,初宁不由得紧紧握住他的手:“我不觉得冷。”

嬴政亦捏紧了她的手:“可曾用过吃食了?”

初宁摇摇头。

“那先用膳吧。”嬴政笑着说。

初宁停下脚步:“不用,我不饿,也吃不下。”她语音才落,身后凉风袭来,屋内烛火摇晃相叠,有些晦暗不明。

嬴政笑意微滞,但语调依旧温和:“为何?”

初宁道:“今日我遇见蒙恬了,他拗不过我,都告诉我了。”

嬴政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瞧着她,和言道:“天下也没几个人拗得过你。”

一阵微妙的沉默后,终究是初宁忍耐不得,她问道:“大王如何定夺屯留兵变之事?”

嬴政淡淡道:“屯留兵变发难于咸阳,自不能坐视不管,成蛟太令人失望了。”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初宁仍旧有些不想相信:“此前,成蛟便不信那个讹言!他是断断不会发出那样的檄文!”

嬴政漠然道:“可檄文已摆在那里了,如今列国都在等着我大秦内乱!”

初宁极力平缓道:“是。这一定是别人挑拨离间的诡计。前方局势一直诡秘不明,都是樊於期在出面作乱,他一定是别国的奸细才一直从中作梗诬陷成蛟。大王切不可只听信他人的一面之词,从而怀疑成蛟的忠心啊!”

嬴政语意渐渐凌厉:“你现实所言何尝不是一面之词?”

初宁倏地僵住,似被一脚踏进了冰窟,全身被寒意包围,眼中渐渐雾起泪花。

嬴政走到堂中坐下,缓和道:“前方探报未必尽然,我亦不会全信,但成蛟身为主帅却执掌不好大军以致扰乱民心,如今檄文挑起战乱,他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初宁强行按捺泪意:“前线军事我不甚了然,不敢置喙。可是成蛟的心性,我比谁都清楚。成蛟第一次领兵出征,或许是有勘察约束不力之罪,但他是绝对不会造反的!”

嬴政沉色:“我已让相邦前去督军主持战事,他自会相机行事妥善处置。”

初宁霍然心惊,她铮然道:“王翦将军只是一时不备才会着了樊於期的道,以王将军的才能,待大军休整之后,定能击败樊於期带回成蛟。大王又何必派吕不韦前去督军主战呢?远不间亲,礼之经也。吕不韦向来和成蛟不对付,此番前去他必暗怀私心,定会取成蛟的性命!”

“相邦何时与成蛟不对付了?”嬴政神色越加冷漠:“又或者,你觉得他的私心是什么?”

初宁被他问得语塞,却有泪夺眶而出。

嬴政对着她的泪,终是有些不忍:“相邦秉公办事,不会冤了他。”

初宁含着泪凄然道:“吕不韦与成蛟的恩怨,大王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夏祖太后临终嘱托,尔等兄弟要相扶相持永不离弃!而今夏祖太后长逝未远言犹在耳,大王便默许他人取成蛟性命,夏祖太后岂能安息?”

嬴政似有感触,眼神平和了几许。

初宁跪拜恳求道:“还请大王收回王令召回相邦,让王将军带回成蛟,审问清楚再做决断!”

嬴政凝视她片刻,生冷道:“王令已下,既无错失,岂有收回之理?”

这意思是显然了,初宁怔了怔不由黯然,但仍惘惘不甘地问道:“纵然成蛟有错应当严惩,但大王又何必毫不宽容如此绝情?不肯给他一个亲口解释的机会?大王与成蛟是手足至亲之情,难道也全不顾惜了吗?”

嬴政不容她说完,断然厉声道:“他兵变谋反当我是他兄长了吗?如今我只是不别亲疏,一断于法!”

到这里,嬴政才道出心里话。初宁在心中喟叹,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铁了心认定成蛟谋反,真是难为他在自己面前掩饰了这么久。

心中陡生怨愤,一直凶涌着的百般情绪再也抑制不得,初宁脱口诘问道:“当真只是不别亲疏,一断于法?还是大王早就因为那个讹言而介怀于成蛟,所以一心要置他于死地?!”

话一出口,初宁便后悔了,她看见嬴政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满是诧愕与绝望,他就那样静默地盯着自己,脸上一片死寂,令人窒息。

嬴政和初宁已相伴数十年,他以为彼此早就心神相交,所以他觉得不管自己怎样,初宁都会理解自己。现在骤然听见她为了旁人如此言语,实在是失望至极!深入骨髓的痛在全身狠狠钻研,恨不得将他撕碎。

嬴政自嘲地笑了笑,语意无比哀凉:“连你也不信我么?宁儿,这不像你。从前我与成蛟有争论,你都是站在我这边的。可现在你相信成蛟不会谋反,却认定我就是一个会戕害手足之人。”

初宁垂首躲开他追问的目光,摇了摇头刚想开口,就听见赵高在门外禀告:“大王,林侍卫回来了。”

嬴政正色道:“进来。”

初宁回头看见林晟厉步入,心中惊疑交错。

林晟厉上前递给嬴政一份竹简,又退到初宁身后道,拱手道:“寻夏已被秘密押回宫中,等候大王发落。”

原来他把自己叫来这里,就是要去带走寻夏,好一出声东击西!呵!初宁在心中冷笑,他不仅是不信成蛟,还防着自己。悲伤一闪而过,初宁很快冷静下来,恨着林晟厉问道:“你将她怎么了?你不能动她!”

林晟厉将头深埋于拢手,避开初宁的目光道:“只是寻夏已有身孕,故而我等还未用刑,她便都如实招供了。”

初宁心里猛然一惊,回头愣愣看着嬴政,只见他阅着竹简,脸色顿黑,眼中杀意凛然。

屋外日头已经彻底落下去了,此刻夜色垂垂迷茫,除了寂静还是寂静,仿佛一切都已经被黑暗无情地吞噬。嬴政将竹简丢到初宁面前,竹简“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如一记闷拳打在初宁心上。

嬴政用手指重重敲着案几道:“你好好看看!这就是你所信所要保护之人!”

不安已经冲破阵线,初宁颤抖着捡起竹简,上面赫然写着寻夏的供词。寻夏是韩王安插在成蛟身边的细作,与韩国里应外合,散布谣言离间成蛟与嬴政,挑起秦国内乱,并嫁祸给赵国,让秦赵交战一箭双雕。而后成蛟领兵出征赵国,怂恿成蛟勾结赵国谋反,夺取王位。

“怎么会?”初宁只觉心口阵阵惊凉发痛,眼泪无声滴落在竹简上。她盯着寻夏的画押,那字迹是成蛟手把手教她用秦篆写的自己的名字。初宁想起寻夏每次看向成蛟时的温柔目光,她分明是那样真真切切地爱着成蛟!可为何真相这么残酷?她再也无法辨别真假,只能凄苦地自问:“寻夏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