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法?
杨慎心里立刻明白,这是在统一看法。
人与人之间看到的事物不尽相同,得出的结论更是会南辕北辙。
所以,陆家这小子习惯于交流,时常将事情说开,说透,务求得到意见的统一。
这种习惯,杨慎持既赞同亦不赞同的想法。
与同级别的人,与上官,与陛下,与长辈们这样做,自是妥善之举,可查缺补漏,让事情好做。
可与下级,与士卒,与多数人,与陌生人,与所谓朋友之间也这样去做,这就让杨慎不认同了。
有一句话叫机事不密则害成。
自身要紧的事情如果做不到保密,就大有失败的可能。
不过眼下这个时候,杨慎却不会拒绝,他也想要知道,自己不曾看到的地方。
互相印证,总有裨益。
仅是思索了一阵儿,杨慎便开口道
“我们两接触的合共四人,这张濂,不必多言,自然是那等名官实吏的小人,不机密,不智慧,行事无官员威严,这从他接待吾等时前倨后恭,几乎天差地别的态度中可观出一二,比起官员,他更像是衙中差役 ,管理文书这般的人,以吾观来,这样的人,惯会趋利避害,因而巴结县中乡绅,肚中有私,眼见却低,口腹之欲重,见着喜好之鱼肉,甚至不顾及自己身份,这样的人实不必计较许多。”
陆斌并不作声,只是静静听着,他这个时候是不会插言半句,只有全然知道对方的看法,才能够互相补正,否则极容易就会出现偏漏之处。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却听得杨慎又道“至于后续再出的三人,这肃宁县三老,所谓德高望重者,自是名不符实之辈尔,呵呵,魏章看似潇洒不羁,可实际则拘束最多,心思嘛,必然是在家族之间,最先提起家中族内的人就是他,而其人本身又最喜欢说和,当那种和事佬一般的角色,不愿多事不愿惹事,倒是有几分家族族长的风范,只是这种风格缺乏一种魄力不擅长决断,应该就是此人的缺点。”
“至于说鲁平这个人。”杨慎的脸上直接露出厌恶的神色“看似性格暴躁,脾气火热,古道热肠的鲁平全然是一个反复无常之人,哼!一开始那副义愤填膺,我还以为真个遇到了什么可敬长者,结果一见到我摆出贪求利益,因私废公的模样,便直接变成另外的态度,遇污浊而改,遇恶行而退缩,此种人,哪堪做得一件善事?不害民肥己就算好的了!”
陆斌点了点头,然后顺手取过身边随身揣着的水囊递给了杨慎。
杨慎浑不在意的将瓶塞拔开,咕咚咕咚就饮了一大口。
突然间他将水囊举着看了看,一抹笑意便出现在了他的嘴角处。
囊中之水乃是两日前,军队过一小山时,发现了一处山间飞泉,冬日寒凉,自不是观看风景的时候,于是采了泉水之后,便没有过多停留,径直便离去了。
当日夜里扎营休息,壶中凉水火烤焰炙后渐暖,一饮之下顿觉甘冽无比,飞泉之水入喉竟然会有回甘。
杨慎当时就后悔了,因为这等好味一般只会出现在风景别致,依山傍水之处。
那玩意可是引发诗兴,留笔点墨的好地方,可怜他杨慎一身才名,多少年都没作出好诗名句来了,可惜哉,就这么错过了大好的机会!
而时隔两日,囊中之水,早已经没有了那一抹甘甜之味,饮之自然远不如那秋露白之酒水美味。
或者说,就算是刚从山泉之中采下来时,此泉水之味也较之秋露白之美酒远矣。
但,喝时心境,却全然不同,就算囊中之水,已然渐失其味,可同此时此刻而言,杨慎更愿意饮囊中之水,而非那山东产的名酒秋露白。
而就算是对方再奉上琼浆玉液,大抵他也是更愿意喝自己采来的甘泉,至少,不污浊,不伤自身之高洁。
“咕咚!咕咚!呼!黄贵这个人呢?你怎么判断的?”
杨慎有些嫌恶的看了一眼陆斌,这小子饮水,那就是牛饮了,跟心境这种高级玩意,是半点也不沾边。
“这个人嘛,我觉得,这是个还不错的人,至少目前为止,吾没有看出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嗯,温和,有谦谦君子之风,初时我也以为此乃伪君子也,可后趋激烈的状态,那副心挂肃宁,不畏生死的模样,倒是叫我有些敬佩了,虽然用阴谋诡计,叫无辜人送了性命这点,令吾不喜,可终究是为了肃宁县百姓,民生,可见此人年轻时说不定真就是为肃宁县付出了心力的,否则也不会这般,能用透露赌生民之性命的人,其人吾不觉有大恶藏于胸腹之间。”
陆斌眼中依旧沉凝,见杨慎没有继续言语的意思,于是问道“这是你全部的看法?”
“没错,我的看法就是这些了。”杨慎点了点头,然后顺势问道“你呢,你的看法呢?”
“在鲁平与魏章这两人上,我的看法与你差之不多,但在其他地方,我们的看法与你不同。”
“不同之处在于张濂以及黄贵这二人身上?”
“不止如此,你先听我一一道来。”
“你说便是。”
“首先是黄贵,我可以确信,你判断错了,这个人绝对不是他表现出来的这副君子模样,此人必歹人无疑也。”
杨慎禁不住问道“你何以作如此判断?”
“我父亲曾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如果一个人,他的家人不干好事,他的朋友不干好事,那么他本人纯洁如处女的可能性,很低。”
“什么是处女?”
“就是,未见红的女子。”
“......尔父之论,之教育,可真是......”
“但,我认为我父亲说的对,我们不能指望一个青楼女子和良家未出阁之女子一样,而根据我观察到的细节,这个人在鲁,黄,魏三家中占据的乃是主导地位,那鲁平,魏章在心中产生迟疑之后,下意识的反映是观察,观察黄贵的做法,那鲁平的动作尤其明显,一经出现犹疑,便立刻去看了黄贵,这说明什么?”陆斌嘴角挂上了一抹冷笑。
“我明白了。”杨慎苦笑道“一个占据主导地位的黄贵,三个至少几十年内都有不错交情的家族,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那三家无论做什么事情,他都可能曾参与,就算没有参与,那么他也必然知晓。”
“所以,黄贵表现出来的所谓君子之态,愤慨之姿,都是演绎,他根本没有拿出任何真实的东西给你。”
杨慎默然半晌,眼睛下意识观看着四周景色,因为有护卫聚集四周的缘故,行人远远离开,一下子不见人流涌动之后,他心中生出失望来,也不知是失望于人,还是失望于繁华。
“唉,便是如此了,便是如此了啊!”一句叹息,杨慎终于还是复归平静,这肃宁既无君子,则此情此景,如是繁华,也不过是丑恶前一块遮羞布罢了。
“对于黄贵的评断,目前我看到这些,深刻的地方,还需细细琢磨,至于张濂,张濂......”
“怎么,这么个人,你居然还犹豫起来了?”
“这个人,尤其需要小心提防。”
杨慎怎么也没想到,陆斌居然会蹦出这么一句话来,这叫他直接就是一愣。
他本以为,张濂身上,顶多也就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他没有注意到而已,可现在听来,这张濂居然还有深藏不露之处叫他没看出来的不成?
“他有什么问题吗?”
“我没看出问题,我看到的,他表现出来的性格,所能得到的结论,与你的结论相同,横看竖看,这就是一个不足为道的小人物而已。”
“那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既然是一个小人物,那又何必这般的去消耗心神于此人身上呢?”
“因为过于正常,所以才不正常。 ”
“此话何意?”
“啧!我刚才你的那个角度或许没有发现,但我坐在你旁边去观察的一清二楚,当时我们所在的地方,其实连一个普通人都没有,我指的可并非是百姓。”
杨慎瞬间就是一惊“你的意思是说,连一个商人,一个秀才也都没有?”
“对,一个这样的人都没有,当时所在二楼的,几乎全是上了年纪的老者以及中年人,到你与黄贵等几人谈至中途时候,仅有几名孩童,也全部被以各种理由踢了出去,如若我没有猜错,这些人,应当皆为肃宁县大大小小各家家长,族中掌权者,甚至肃宁下辖的集镇,乡里,都有人参与其中,我粗略数了一下,除却可能家族关系亲密的实在分不清楚,者林林总总加起来,足足有十四家,再加上肃宁县大族,鲁,黄,魏三姓,则更是足足有十七家参与。”
“这恐怕是整个县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所以,能受这么多家族委托,能够得到如此信任,能够站在你杨慎面前,能组织起这顿饭局的张濂,他就不可能是表现出来的这般简单!”
陆斌用断定的语气言道。
杨慎亦点了点头,理解了其中想法。
他自己家就是蜀中杨氏,家族比这些小族要大的太多,光他们家一脉,便出了他父亲一个宰辅,他本人一个状元,家族之庞大,内中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连族中族长族老都理不清。
甚至就算是强大的父亲,亦只能用强势的一面,维持高高在上,让这些复杂,扰人心神的事情不会干扰他罢了。
而如此多的家族,更无法言及清楚,内中利益纠葛,爱恨情仇。
说不得几年之内都各自有着无法开解的恩怨呢,可他们今日却硬生生被人笼到了一块。
无论这个人是不是他张濂,却都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理由,叫人能够小看于他。
“你准备怎么做?粮食的事情,你打算怎么从他们手里扣出来。”杨慎也没急着让陆斌给出答案,而是先说出自己的建议“我认为,咱们不要费心思在这里了,赶紧再玉泉山附近巡上一回,然后交办差事,去其他地方,不然的话,估计得在这肃宁消磨去许多时间。”
陆斌思索了一阵,还是摇了摇头“不行,陛下那边,给出的任务,是筹粮以及扫清京畿一带乱象,这第一块骨头我要是都啃不下来,后面的路也就别走了,那不过也是瞎耽误功夫,老子要啃,自然是得啃有钱人身上的肉。”
杨慎无奈又欣慰“就知道你这小子要这样说,罢了,先去衙门吧。”
“去了衙门,还是老规矩,以你为主,你去调取县志卷宗,以及近年来的命案要案,我去找这衙中老吏闲人聊一聊。”
“我也是这般打算的,不详查这些事情,则绝无法了解肃宁之详情,今晚看来是没办法睡了,我打算就这衙中要一书房,夜里细看,你要将护卫守夜之责安排妥,而后夜里到书房,同我一起阅览卷宗。”
“没问题!”
陆斌点了点头。
眼见得这衙门大门已经映入眼帘。
肃宁也不愧为富庶之地,衙门建造的气派,高门大槛,厚墙青砖。
守门脸儿的差役,也不是那种老的,瘦的卒子,而是颇为精壮的中年男人,气色也健康,见不着半点缺衣少食的模样。
这与街道上百姓所表现出来的状态差不多,好似这肃宁县中百姓日子当真就是不为了吃喝而发愁一样。
回想起今日来到肃宁,一路上看到的听到的。
陆斌只感觉自己来到了一片净土,就像是后世那影片上,电视上所播放出来的古人生活状态一样。
挑着扁担的,就一定是精壮好手。
卖着簪钗首饰的,就一定是胖肚腰中年男人。
茶摊铺子里喝水的,就一定是扑尘擦汉的汉子。
就连街道上偶有走过遮面女子,或者是店中帮衬丈夫的妇人,也尽都是体态丰盈,不见菜色的模样。
只是......不知怎么的。
陆斌越是观看这些场景,那一抹浓厚的阴霾就越在心头上消散不去。
该死的,这地方,真就这般美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