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炎眸色深沉,审慎答道:“看形势,应当是人祸。”
“若真是如此,幕后黑手万死难辞其咎。”
沈无忧攥紧了拳头,当初她得知顾北宸差点儿害得她家破人亡的时候,她也只是想着离开这是非之地。
且不说弑杀君主有多危险,她主要是不想看到天越内战动荡百姓流离失所。
如若顾北宸彻底丧失理智,视人命如草芥。
沈家绝对不会忠于这样的人渣!
三个时辰过后。
顾景炎和沈无忧的马车终于驶进了稻香村。
到了目的地,陈岁率先跳下了马车,他再也受不了马车里时时刻刻都要贴在一起的两人。
他合理怀疑,要不是有他这个外人在场。
顾景炎在沈无忧腰间逡巡的手早就探了进去...
陈岁下车后。
沈无忧也拍掉了顾景炎不安分的手,戴上了面纱,施施然下了马车。
刘太医则率着太医院众太医恭敬候在一旁,“王爷,沈少卿,陈大人,三位要不还是在稻香村外的临时居住点住下?稻香村里聚集了六千多病患,空气十分污浊。”
“无妨,我们进去吧。”
沈无忧并未显露出丝毫的惧意,和顾景炎二人快步走到了最前面。
在来之前,她便想过病患数量之众,纵派出太医院所有太医,也难以在短时间内逐一安抚。
但她并未料想过,她所到之处,竟是一片歇斯底里的哀嚎声。
察觉到道路两旁歪在土墙边气息奄奄的病患眼里投射出来的蚀骨恨意和滔天的绝望,顾景炎下意识地攥紧了沈无忧的手,“小心点,这群人不对劲。”
沈无忧看向路边随处可见的大滩血迹,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
终于,在看到围在一个病入膏肓的女子身边哇哇大哭的孩童时。
沈无忧再也忍不住。
她转过身厉声诘问着刘太医,“此处哀鸿遍野,遍地笼罩着死亡的恐惧,这难道就是你们所谓的控制住了大局?”
“沈少卿有所不知...此次瘟疫来势汹汹,传染性极强,我们能够在短期内将瘟疫封锁在了稻香村里,已经拼尽全力。”
“那我问你,你们可曾想过尽全力救治稻香村里这群无辜病患?”
“医者仁心,我等自然是希望稻香村里所有病患都能康复。只是...用以治疗瘟疫的药方里急需两味稀有药材,我等已上书至朝堂调取药材,仍旧不够用。”刘太医低着头,很是为难地说。
沈无忧没有接话,她径自走向路边哭嚎不止的孩童,蹲下身缓声安慰道:“别怕,我有办法救你娘亲。”
“呜呜呜...”
孩童恐惧地缩到了他娘身后,透过雾蒙蒙的泪眼,看清来者是一个很好看的姐姐,瞬间又连滚带爬地跪到她身前,“你是观音姐姐吗?求求你,救救我娘亲。她都饿了三天了!”
“饿了三天?”
沈无忧疑惑地转过身,用眼神询问着刘太医。
刘太医又一次耷拉下脑袋,压低了声说:“沈少卿,这个情况也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只是为了控制住瘟疫的蔓延,稻香村里只进不出,已经被全面切断了食物和水源供给,我等不敢违背上头命令...”
“好一个控制瘟疫蔓延!”
沈无忧气到肚子隐隐作痛,她寻思着再这样下去,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会被她气出个好歹来。
“你闭嘴!我不想再听你狡辩。”
见刘太医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她赶忙打断了他。
顾景炎察觉出沈无忧情绪不太对,立马补充道:“刘太医,本王此次带了上百车食材,你速让人去集中烹煮,务必发放到每一个病患手中。”
“是。”刘太医擦去了额上的冷汗,连声答应。
事实上,并非他想要见死不救。
上头明摆着要放弃稻香村这群百姓,他们虽是太医,但却没有足够的药材,很多事也是有心无力。
刘太医匆匆去办事后。
顾景炎又蹲下身,安抚着沈无忧过于激动的情绪,“咱们既然来了,这群病患绝无被饿死的可能。你注意点自己的情绪,别太过激动。”
“嗯。”沈无忧暗暗调整了呼吸,等气息归于平稳,腹痛症状消失,这才轻轻抱起无助哭嚎的孩童,“你也饿了三天,对吗?”
“观音姐姐,我要不吃的,我没事。给我娘吃,求你了。”
“都有得吃。你娘比较虚弱,只能喝点粥,你先吃点包子垫垫肚子?”
沈无忧从陈岁手里接过一个还没有凉掉的包子,掰成小瓣耐心地喂到孩童嘴里。
这个孩子看上去很小,最多三岁。
三岁的孩童这样懂事,想必是遭遇了寻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
等孩童吃了七八分饱,也不再哭闹。
她这才将他放下,旋即扶起半昏迷状态的女人,专注地替她诊脉。
一旁的顾景炎很是担心沈无忧近距离接触病患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不利影响。
不过转念一想。
既然她可以百分百相信他带兵的实力,他又为何不能给予她百分百的信任?
沈无忧答应过他不会以身涉险。
因而在这种关键时刻,他不该质疑她的能力。
他只需要站在她的后方。
为她提供所有她需要的东西即可。
见沈无忧放下了女子的胳膊,顾景炎这才开口问道:“怎么样,可还有救?”
“被饿晕的,情况不算严重。”
沈无忧幽幽叹了口气,这世道真是让人心寒。
许多家境贫寒的百姓染了病,只能被封锁在物资匮乏的稻香村,哪怕病得不重,也有可能被活活饿死。
而这之中,定会有人利用灾厄大赚一笔。
譬如药材囤货商有可能提高药材价格。
这么一来只有家境尚可的人才能保住性命。
大部分百姓只会被无情地放弃。
“一会儿煮了粥,务必第一时间送过来。”顾景炎叮嘱了身边手下一句,又陪着沈无忧逛了半个时辰。
等刘太医完成任务匆匆回来复命之际。
沈无忧已经理清思路,沉声说道:“刘太医,我需要一些典型的案例。劳烦多带一些病患过来,最起码要有十个孩童,壮年男女各十人,十个年老体弱者。”
“好。”刘太医因为病患们终于可以吃上一顿饱饭,眼里此刻也是雾蒙蒙的。
他压下喉间哽咽,恭敬地道:“沈少卿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你们拟定的药方给我看一下。”
“在这。”刘太医立马从袖中摸出了两张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药方。
沈无忧接过来一看,连连摇头,“其中一个药方效用过弱,另一个药方效用尚可,只是牛黄和鹿茸这两味药材,且不说价格昂贵,产量也跟不上,怎么可能大范围使用?”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稻香村里大部分病患用不上药,只能拖着。”
“罢了,等我给病患集体诊过脉再说。”
沈无忧顿感头疼,如若治疗瘟疫的药方必须有这两味药材,那么这群人不能全部存活下来。
“情况很严重?可需要本王命人去邻国采购?”
“方才那位妇人的脉象虚热,用鹿茸等药材虽能使得她药到病除,但极有可能留下咳疾。我需要更多的病患实例,才能准确判断该选择什么样的治疗方式。”
等几十个病例被带到临时驻扎点。
沈无忧为三十多人诊脉后,总算摸出了一些门道。
她看着对面高热不退的女子,问道:“你这症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是在半个月前。那天我去河边浣衣,可能是邪气入体,入夜便开始寒颤。”
“半个月前...”
沈无忧记下时间,又询问了一个差不多岁数的重症女子,“你的症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半个月前。”
“这期间一直处于高热状态?”
“刚开始的症状比较轻,就像是感染了风寒,我也没在意。结果有天晚上,忽然高热不退,又听隔壁家李婶说可能是瘟疫,才开始慌了神。”
“好,我知道了。”
沈无忧紧接着又询问了五六位症状较为严重的年轻女子。
她们差不多都是在半个月之前感染的。
而且她们都曾去过河边浣衣。
给女人们看完病,沈无忧又给年老体弱者以及幼小的孩童诊治了一遍。
年老者大概率是因为体质差,病情大部分比较严重。
被感染的时间要比方才那群女子晚个三四天。
至于孩童,被感染的时间差不多同年老者同步。
不过这场瘟疫似乎对成人的攻击性更大,孩童大部分处于高热状态,但并未合并肺部病灶。
沈无忧记录下所有患者的情况,遂又开始给染病成年男子看诊。
“奇怪...”
“怎么了?”顾景炎连声问道。
“除却身体情况本就不好的年老者,妇女以及孩童的症状都是比较轻的,但是男人们病灶已经开始攻击他们的五脏六腑。”
“你的意思是,这场瘟疫针对的是男子?”
“也不尽然。”
沈无忧摇摇头,询问着对面狂咳不止的男人,“请问,你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症状?”
“大概是七八天前。”
“七八天?”
沈无忧显得很是诧异,她原以为病情最重的这部分人是最先染病的,结果他们居然是最后染病的。
男子点了点头,笃定地说:“此前我一直在京都城里做长工,听闻家里婆娘病倒,才赶回家看了眼,没成想也跟着染了病。”
“其他人呢?也是在七八天前感染上的?”
沈无忧心中逐渐有了个猜想,特特抬头看向其他咳得脸色发红的成年男子。
“差不多就是那个时间段,反正我可以确定,是我家老母传染给我的。”
“没错!我是我家婆娘传染给我的。”
“我不知道是哪里染的,反正我一发病就跟要死了一样。”
......
男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眼里仍旧充满了恐惧。
他们的症状不仅仅是高热那么简单。
部分人口吐鲜血,和肺痨有些相像。
更严重一点的不仅出现呼吸困难或者暂停的现象,身上也开始长出疹子,类似天花,但又不完全像。
“沈少卿,你看他们可还有救?”刘太医难掩心中焦灼,小心翼翼问道。
“有救。不过需要分类而治。”
沈无忧说完,随手将笔交到刘太医手中,“你来写。”
“好。”
“关于患病稚子,你应该知道该用什么方子,经你简化改良版的白虎汤就可以。”
“可是...白虎汤无法根除热症。”
“将石膏替换成生石膏。”
“好。”
刘太医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沈无忧说的确实可行,连连点头称是。
“患病的年老者在你原先的那个方子中,剔除鹿茸,牛黄两味药材,加黄芪,知母。”
“对于患病妇人,再加生地,丹皮,鲜竹叶。”
“至于重症男子,在妇人的药方上,再加紫草,升麻。起疹重咳者可适当放血排热毒。性命垂危者,可加少量砒毒,并大量饮水,以毒攻毒。”
沈无忧说完,刘太医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她说的话他最多只能理解一半。
至于最后那句“加少量砒毒”,实在是太过诡异。
砒毒那可是要人命的,怎么可能用来治病?
“沈少卿,你确定砒毒可行?”
“可行。”沈无忧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她毕竟是毒医的关门弟子,极擅用毒。
她师父说过,毒能害命,也能治病,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寻常人服毒就能毒到病除。
毒的剂量以及精准度至关重要,只有行家才能把控好。
“刘太医,你快去让人准备药材。除却极少数重症男子,大部分人吃上两贴药就该药到病除。”话落,整个驻扎点里的病患纷纷雀跃了起来。
正巧陈岁怀中的孩童叫了声“观音姐姐”,其余人也跟着高呼“观世音降世”。
沈无忧对此很是头疼。
她赶忙拉着顾景炎逃也似的出了驻扎点,走出好远一段距离,才放缓了脚步。
“怎么害起羞来了?”
顾景炎满眼笑意地问道。
沈无忧撇了撇嘴,无语地吐槽:“陈岁就喜欢搞这死出!莫名让人尴尬...”
“他这是在为你积累声望。”
“我又没打算称王拜相,声望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
“......”顾景炎眼里藏着深意,抿唇不语。
如若有朝一日他君临天下。
沈无忧的声望那也是至关重要的。
换句话说,她现在所做的一切积累,都有利于她日后母仪天下,也有利于他废除后宫独宠她一人。
话说回来,他对皇位仍旧没什么兴趣。
真要是有君临天下的一日,那必定是被逼的...
“对了,这场瘟疫我已经确定是人祸了。从时间线上推断,应该是半个月前,河水遭人投毒,最先受害的是时常浣衣的女子。”
“随后由女子将病源带回家中,传染了年老者和孩童。”
“由于部分男子并不在稻香村里,他们大部分是因为家人患病赶回,因而他们染病的时间在最后面。”
“据我推测,病源应该就是河水带来的。”
“我们必须尽快找出是谁投的毒。”
沈无忧一开始也考虑过是不是村中太过脏乱,粪便与水源太近导致。
实地考察过后,她彻底断了这种想法。
稻香村虽挤满了病患,但大体上还是整洁的。
而在这种大环境还算干净的情况下,没有外力的推动,河水也不可能脏到哪里去。
“你说得对,本王这就让人去查病源。”
顾景炎点了点头,这场瘟疫来得突然,也来得蹊跷。
一般而言。
在没有洪涝灾害的年份,且没有严重鼠患,环境卫生不算太糟糕的前提下,不太可能会爆发瘟疫。
“你觉得,这是谁的手笔?”沈无忧见四下无人,开门见山地问。
“只是为了制造动乱的话,像是独孤璟的手笔。”
“可直觉告诉我,这一切像是顾北宸做的。”沈无忧迟疑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从明面上的证据来看,确实更像是独孤璟。
顾北宸没必要制造出这么一场盛大的恐慌出来,这对他似乎没什么好处。
顾景炎停顿片刻,严谨地补充说明:“从太医院对稻香村的处理态度上看,皇兄确实也很可以。”
“王爷,沈少卿,你们调查得如何了?”
裴行止远远地看见沈无忧,即刻带着一行禁卫军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沈无忧淡淡地问。
“我奉圣上的旨意,特地前来协助你调查瘟疫源头,以绝后患。”
“既然如此,劳烦裴将军仔细查查护城河下游地区,看是否有人蓄意在河中投毒。”
“你的意思是,这场瘟疫是人祸?”裴行止问道。
“正是。稻香村处于护城河下游,刚好是瘟疫重灾区,还望将军速速查清,尽快肃清源头。”
“好,我这就去。”裴行止的目光落在沈无忧身侧的顾景炎脸上。
他很想留下来听听两人的对话,却又不便留下,只能带兵前去调查。
裴行止前脚一走。
顾景炎和沈无忧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两人同一时刻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答案。
“是顾北宸!”沈无忧笃定地说道。
“裴行止故意走这一遭,怕是有意让我们得知这是谁的手笔。”
“没错。”
沈无忧对裴行止还是有着一定的了解的。
裴行止确实是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人,只不过,他并未丧失最后一抹人性。
大概是见识到了顾北宸的狠辣手段,他对这群无辜百姓起了恻隐之心,便想着借顾景炎的力量,彻底搞垮顾北宸。
而在独孤璟一党的人眼里,顾景炎最多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所以只要顾景炎斗赢了顾北宸。
最后的获利者,将会是独孤璟。
到时候裴行止大可利用邓廖的关系,成为新王独孤璟在天越的最强辅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