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总以“可怜孩子”自居,高晓佳天天恨不得笑掉大牙,与高永洁聊天时,三名不离“你们家那可怜孩子”,高永洁跟着一起开玩笑,让她好好照顾“小陈”。
在互相攻击互相开玩笑的氛围中,陈总反而觉得有返老还童的迹象,过得比以前开心,心情比以前好,路上遇见继母心里也不会堵了。继母一度想住进康养中心,接待人员让她交费时,她说陈总会交,接待人员来征求陈总意见,陈总说这不是开玩笑吗,他怎么会给陌生人交费用呢?想住可以,公事公办。以前遇见继母家人他会绕路走,现在遇见了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庄敬觉得陈总的头昂得比以前高了,让他走路注意脚下,看不见人不要紧,别摔了自己。陈总开始没有明白,后来返过味来,是说他目中无人的意思,想反击回去,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纠结了几天,和高永洁讨教如何反击庄敬,高永洁白他一眼,说了两个字:“无聊。”
李云程请吃饭时,王富花带上了“可怜孩子小陈”和高永洁。陈总坐在王富花边上,端水倒茶夹菜,“干娘你尝尝这个”,“干娘,这是你爱吃的豆腐”,“干娘,永洁说周末给你包饺子”,在热闹声中变成透明人的张之义全程默默吃饭不说话。
吃完饭,陈总带着庄天闻和王富花回康养中心,让他们直接回家。庄敬和高晓佳看着陈总把王富花扶上车,殷勤备至的样子,觉得牙酸。庄敬和坐在驾驶位上的高永洁开玩笑:“你可得把你干婆婆照顾好,不然陈总能和你急。”
高永洁笑起来:“那是当然,这些年只有干娘真心怜惜我们家这位‘可怜孩子小陈’。干娘给做的鞋垫,怕我给洗坏了,人家都是亲自手洗。”
张之义心里酸溜溜地想,谁还不是一个可怜孩子呢?他不可怜吗?母亲偏心妹妹,成年以后对他的要求就是给妹妹钱,给得越多越好;几十年夫妻,妻子给他总结了“三宗罪”,一次两次三次多次以离婚威胁他,偏偏他吃这套,连说一句“离,谁不离谁是孙子”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在心里腹诽;女儿怨他偏心外甥女,结婚前一不高兴就用鼻孔和他说话,倒是结婚后对他的态度有了好转,总是说“爸爸你好可怜,被所有人欺负”;就连中国传统俗语说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好看”,到他这里都成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讨厌”。岳母王富花这次来济南,心都放在了陈总身上,他这个刚刚经历了妹妹离世的女婿看都不看一眼;从同学到同事,与李云程几十年交情,李云程是能躲多远躲多远。要说认可的人也不是没有,领导、下属、同事、同学、朋友,二叔、两个姑姑、堂弟表妹等很多人都喜欢他,欣赏他,崇拜他,他好歹是企业一把手,是凭本事自己奋斗出来的,不是继承来的,也不是靠关系得来的,怎么就得不到妻子女儿和岳父岳母的认可呢?
新的苦恼淡化了他的痛苦,他觉得没有人理解他,找小姑父罗四力喝酒。
听了他的述说,罗四力煞有其事地说:“你的人生哲学有问题。”
听到技校毕业的罗四力说出人生哲学四个字,张之义睁大了眼:“我的人生哲学有什么问题?”
罗四力是听女儿罗天莱说了自己这么一句话,觉得很高大上,就用在了张之义身上。他解释不清人生哲学有什么问题,就换了个话题。
罗四力神秘地低声说:“你看我,家里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吗?孝顺关心当然是应该的,但我绝对把老婆放在第一位,女儿放在第二位,其他家人并列第三。像你这样的侄子,只能排到并列第四的位置了。你可不是这样,父母和妹妹第一,外甥女第二,其他人并列第三。庄敬和蓁蓁与你大姑小姑一样,在并列第三的位置。庄敬那么聪明的人看不出来吗?她清楚着呢。你看之薇去世之后,你每天往你父母家跑,庄敬怎么做的?人家怡然自得,把父母接来,过自己的幸福生活。”
张之义说不是,罗四力伸手制止他:“别说不是,是不是不是靠说的,而是靠一言一行做的。”
罗四力又想到了“人生哲学”四个字,他早晨刚学的新名词,活学活用:“人生哲学体现在你的言语行动中,关心谁,把谁放在第一位,切切实实地落实在日常生活中的。你看你小姑,在我这里满满的安全感,想怎么说怎么说,想怎么做怎么做,不高兴了就骂我一句,庄敬会吗?她不会,她会想好了再说,尽量回避发生争执的话题。我早就和你说过,庄敬早在十几年前就不和你交心了,她把一部分自己藏起来了。我和你姑为什么对庄敬和蓁蓁那么好,就是觉得她们母女可怜。连莱莱都说‘我哥啊看着是个聪明人,一到老婆孩子身上就犯浑’。”
张之义觉得老台酒也不好喝了,他紧皱着眉头说:“庄敬和蓁蓁对我很重要,我真是放在心头第一位的。”想了想苦恼地说:“只是庄敬能干,蓁蓁从小省心,我承认我为她母女付出的少。容非是个不省心的孩子,之薇又不会开车,容非要外出比赛,只是需要我接送一下,我也没有做别的事情,怎么就第一第二了呢。”
罗四力叹息一声:“你这个说法不对,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你那个女婿不是学心理学的吗?你找他询问一下,或者直接问庄敬和蓁蓁。不过,我劝你还是别找蓁蓁,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嘴皮子太厉害,我怕你受不了。”
张好妹端着菜过来,安慰张之义:“小义,人活着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以前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以后你多把心放在庄敬和蓁蓁身上就行。”
张之义不明白到底什么样才是好丈夫,他觉得自己做得不错了,虽然年轻时吵过架,但哪次不是他服输,他先低头说好话,为什么这么多人认为他做得不好。一说到这个话题,李云程就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想想就来气。
心里想着,嘴里就问了出来:“好丈夫到底什么标准?”
罗四力看着张好妹,笑眯眯地说:“蓁蓁结婚前和李自勤来我家时说过一句话,找丈夫必须得找我姑爷爷这样的,老婆不仅是天,还是地,别人都是中间的空气。”
张之义想起来,罗四力和张好妹的婚姻还是他促成的,三个人谈起往事感慨万分。
那时张之义刚上初中,有一天放学奶奶和他聊天:“心肝,你小姑都二十六了,也没个男朋友,要愁死奶奶了。”
张之义从正在啃的西瓜中抬起头来,吃惊地问:“我小姑的男朋友不是栗子叔吗?”
也正在吃西瓜的二叔张好州惊讶地问:“谁?栗子叔?哪个栗子叔?”
“就那个,奶奶原来住的那个胡同最里面那一家,我爷爷老说‘这家里四个儿子,以后娶媳妇是个大难题’的那家。以前栗子叔每周六下午骑着自行车去医院接小姑,我看到他们都亲过好几回了。”
张好州一听不高兴了,放下西瓜站起身来:“这是始乱终弃啊,我妹妹是那么好欺负的,我这就找他去。”
十二岁的张之义站起来,严肃地说:“我们一起去,我得问问,我姑姑是那么好欺负的吗?”
小名栗子的罗四力被叔侄二人堵到胡同口的时候一脸懵,听明白来意后,蹲在地上哭了。
罗四力上班的工厂倒闭,他成了无业人员,一直找不到工作,四处打零工,想开出租又没有本钱,看着开开心心在医院工作的张好妹,不想拖累她,就坚决地提出了分手。没想到分手已经两年,张好妹还没有男朋友,他又激动又难过,大男人哭出了鼻涕泡。
罗四力象流浪狗一样跟着叔侄二人进了家门,见到张好妹,又哭了,哭得委屈,哭得无助。
兄弟姐妹四人凑钱买了一辆出租车,没有婚房的罗四力结婚后住在岳母家里,成了那个给岳母养老送终的人,也成了妻子忠实的跟班。女儿罗天莱称他是妈妈的影子,他甘之如饴。对妻子,他始终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万分珍惜。谁对妻子好,他就对谁好,妻子喜欢谁,他就喜欢谁。胡玉瑾和张好妹因为家务琐事吵了一次后,罗四力再不和胡玉瑾说话。张好妹劝他不要做得这么绝,不管怎么样,大哥对他们很照顾,罗四力安抚老婆:“二娟,嫂子那个人蹬牌子上脸,我不搭理她,她对你和妈还会收敛点儿。你不用担心,不会影响我们和大哥的关系。”后来二嫂李芬芬也学会了罗四力这一招,不管胡玉瑾如何讽刺,就是不接话,不回应。
谈起往事,罗四力幸福得摇头晃脑:“我这辈子啊,福气都在二娟身上,所以我必须珍惜。”
从张好妹家里出来,张之义给庄敬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庄敬说“我在家里啊”。
“我在家里啊”,家,多么美好的一个词,张之义心想家在幸福就在,有点儿苦恼不算什么。他一向善于自我开解,觉得自己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肯定也有做得好的地方,以后他努力做好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