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不亮,老嬷嬷便让跟来的那个奴才准备好了就马车。
这日天气有些阴冷,老嬷嬷怕白亦身子骨受不了,便将马车里铺了好几层褥子。
白亦穿着一身老嬷嬷准备的粗布麻衣,头上扎了一根白布条。
从醒来以后,他就坐在床榻边一语不发。
双眸像被抽去了所有的灵动,呆滞空洞。
老嬷嬷准备好所有东西后,一路小跑了回来,推门而入后行至床前,将白亦的衣着又整理了一下。
这才小心催促道:“小主子,准备好了。咱们要快点出发,省得跟爵爷府的送葬队伍碰上。”
白亦点点头,捂着自己那只受伤的胳膊跟着老嬷嬷离开了小木屋。
天,一片蒙蒙,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压抑得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
淡漠的风凌厉地穿梭着,柔弱的小花小草早已战栗地折服于地。
马车一路颠簸才来到城郊的一片林子里,老嬷嬷让马夫挑了一个便于隐藏的地方将马车停了下来。
“小主子,咱们到了。要下来吗?”
老嬷嬷撩开了车帘子往外望了望,确定没有什么动静后,才回头对端坐在褥子上的白亦说道。
白亦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了手,示意老嬷嬷将他搀扶下去。
下了马车以后,一股冷风袭来,白亦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哆嗦。
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站在一棵成年大树后面,透过层层叠叠的植物叶朝着正前方的一个方向看去。
吉尔京的由于年龄未成年,不得葬入祖坟,加之瓜尔佳雅哈赤一府从京都迁移到了杭州府暂住,吉尔京的葬礼极其简单。
最终的归属地也不过是在郊区的林子里随便找了一块地,挖个坑就入殓了。
甚至连个坟包、碑亭一类的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爵爷府上上下下几十号奴才们撒了一些纸钱后,跪在那里替主子们“哭丧”一阵后,便打道回府了。
风呼呼地刮着,家奴们刚离开以后,细雨便下了起来。
争先恐后地在地上开放着无数的水花,远看,所有树木花藤都是模模糊糊的。
白亦攥紧了拳头,迈着忐忑的步子穿过了灌木丛,停在了吉尔京那座只有一个光秃秃的牌位坟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四哥……下雨了……”
太久没有说话了,白亦的声音异常沙哑和颤抖。
他将身上的的披风脱了下来,抬手披在了石碑上,生怕会被大风吹走,还将带子给仔细地系好了。
毛毛的细雨像松针似的落到坑洼里,荡起一圈圈水纹。
“四哥,你看我都可以下床了……而且也可以说话了。
是不是很替我高兴?”
白亦将袖子挽了上去,笑着伸在了石碑前。
“四哥……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你要是怕被扎哈里和耶福克熙发现的话,你对我笑一笑好不好?我害怕……”
雨越下越大,吹得白亦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天地间像挂着无比宽大的珠帘,迷蒙蒙的一片。
雨落在地上的泥泞上,像一层薄烟笼罩在林子里。
“小主子,雨下大了,咱们走吧?”
老嬷嬷跟在后面一直不敢出声。
可是看见白亦已经浑身湿透了,而且他还身受重伤,不得不放在心上。
老嬷嬷的手刚碰到白亦的肩膀,就被白亦给躲开了。
他的一双明眸一直盯着石碑目不转睛,只是淡淡地吐出了一句话:“走开!我和四哥聊天呢!”
被白亦这么一呵斥,老嬷嬷也只能讪讪地收了手,继续陪着白亦在雨里无遮无挡的扛着。
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小主子如此重情重义。
看着白亦跪在石碑前,她心里也泛起了一阵阵哀痛。
“四哥……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啊?难道你听不见我说话了吗?还是你不能说话了?”
“我可以说话了!我可以说话了!四哥,我可以……说话了!”
白亦几乎是吼着将这句话说出来的。
他那晚就是因为自己说不了话,不能及时将实情告诉雅哈赤。
最后还害得吉尔京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却失去了自己的性命。
他恨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懦弱!
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说不了话!
恨自己为什么活了下来!
“你这样,又有什么用呢?”
不知何时,瓜尔佳雅哈赤手执一把油纸伞,出现在了白亦的身旁。
目光如炬地看着那座小小的石碑。
白亦听见雅哈赤的声音后,身子猛地颤了一下。
只是短暂的惊讶过后,又恢复成了哀伤的表情。
他垂着头,抓起了坟前的黄土,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你知道四哥是冤枉的……”白亦哽咽着问道。
“知道。”雅哈赤没有犹豫地回答道。
“你都知道!你知道四哥是冤枉的,为什么还要杀了他?
他是你的儿子!你的亲生儿子啊!……不是我这样捡来的小畜生可以比拟的……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啊——”
泪水在得知真相以后,再也控制不住的决堤了。
白亦即使疯了一般,站起了身子以后,挥着自己的双拳捶打在雅哈赤的身上。
那胳膊上已经惨不忍睹的伤口都不知道多少次破裂了。
鲜血混合着雨水和泥水,将白亦身上的麻衣重新染了一个沉重的颜色。
崩溃了……
压抑在内心最深处的悲痛终于被释放了出来。
他哭了……
他终于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那双透着绝望的黑色眸子被泪水模糊了。
所有事物也配合着他绝望的情绪哀伤起来。
昏淡阴郁的天色,重浊泥泞的雨水,还有一阵阵刺骨的冷风。
“啊为什么要杀了他……为什么……他应该活下去的!他应该活下去的……
不是我……不是我!我早就该死了,我是一个小畜生,我是一个小野种!
你为什么要把我捡回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啊——”
白亦打累了,抓着雅哈赤衣服的手也松开了,整个人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精神支柱,一点一点瘫坐在泥水里,仰天长啸。
自吉尔京因为承受不住残酷的家法,当夜暴毙以后,整个爵爷府再也没人提及过这个人了。
就连当初吉尔京居住的庭院也被封了起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半步,府上也不允许有人议论此人,否则杖毙。
而福晋失去了儿子后,整个人都变得沉默了。
整日将自己关在佛堂,吃斋念佛,清心禁欲。
甚至当初要将白亦碎尸万段给吉尔京陪葬的事情,也被抛之脑后,不闻不问。
白亦在半年后身体彻底康复后才被接回了爵爷府。
和吉尔京活着的时候一样,没人喜欢他,甚至比以前更加讨厌他。
因为,白亦的性子彻底改变了,变得不再沉默,而是没心没肺了。
扎哈里和耶福克熙再也欺负不了他了,他不再畏畏缩缩,而是不论大小事情,全部告诉雅哈赤解决。
他则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从房间里跑出来。
翻进吉尔京的墙头,偷偷地给那棵即将枯死的桂花树苗浇浇水。
然后再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对着空气将身边发生的事情,说给自己听……或者,说给吉尔京听。
没心没肺,这四个字是雅哈赤那日在吉尔京坟前对他说的。
“我为什么惩罚吉尔京,在你十二岁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而你,要学会的就是‘没心没肺’。”
这是雅哈赤的原话,时隔这么久,白亦还是不知道当初雅哈赤会忍心杀了吉尔京。
可是时间却让他知道了没心没肺的做人,是多么的轻松。
于是他又期盼了六年,等到自己十二岁的时候,那真相却是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