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辞了父亲出来,
与小丫头一起,
来到园中
水池芙蓉花近处,
众人都还罢了,
独有宝玉一心凄楚,
一回至园中,
猛然见池上芙蓉,
想起小丫鬟说晴雯
做了芙蓉之神,
不觉又喜欢起来,
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
忽又想起死后
并未到灵前一祭,
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
岂不尽了礼,
比俗人去灵前祭吊
又更觉别致。
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须得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蘩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馀,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
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稀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
那楚辞《大言赋》是战国时宋玉所写,大言,大话也:
楚襄王与唐勒、景差、宋玉游於阳云之台。王曰:“能为寡人大言者上座。”至宋玉,曰:“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介,倚天之外。”王曰:“未也。”玉曰:“并吞四夷,饮枯河海;跋越九州,无所容止;身大四塞,愁不可长。据地分天,迫不得仰。”
楚襄王要几个手下文士吹牛,看谁厉害,结果宋玉吹的牛比较厉害!
《招魂》是楚人屈原或宋玉所写: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是写楚怀王受秦人欺骗,入武关而被拘于秦,逃跑不成,怨愤而死。顷襄王三年,秦欲与楚修好,归怀王丧,“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屈原、宋玉作此为怀王招魂。
《离骚》是屈原代表作,以其开创式“浪漫骚体”,慷慨激昂自表被流放心迹,为后人所熟悉: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路曼曼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乱曰: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
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
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宋玉《九辩》所言守志不改,一向被誉为悲秋之祖:
“何时俗之工巧兮,
灭规矩而改凿。
独耿介而不随兮,
愿慕先圣之遗教。
处浊世而显荣兮,
非余心之所乐。
与其无义而有名兮,
宁处穷而守高。”
那《枯树赋》是南北朝时期文学家庾信羁留北方,以此抒写对故乡的思念并感伤身世的骈文名篇:
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问难》篇或谓汉人
东方朔之《答客难》所言:
“尊之则为将,
卑之则为虏;
抗之则在青云之上,
抑之则在深渊之下;
用之则为虎,
不用则为鼠。
虽欲尽节效情,
安知前后?”
那庄子《秋水》篇之“物无贵贱”之论,见证宝玉不以晴雯为低贱,尊其为知己之意:
“以道观之,
物无贵贱;
以物观之,
自贵而相贱;
以俗观之,
贵贱不在己……
子非鱼,
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
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而阮籍的《大人先生传》直陈时弊:
“竭天地万物之至,
以奉声色无穷之欲,
此非所以养百姓也……
汝君子之礼法,
诚天下残贼乱危
死亡之术耳。”
以上无非历朝历代“愤世嫉俗悲秋伤怀”之作!石头记作者有感而发,借宝玉之口,以祭奠晴雯之名,拿来与后人分享!
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
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
怎得有好诗文作出来。
他自己却任意纂着,
并不为人知慕,
所以大肆妄诞,
竟杜撰成一篇长文,
用晴雯素日所喜之
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
名曰《芙蓉女儿诔》,
前序后歌。
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
自为红绡帐里,
公子情深;
始信黄土垄中,
女儿命薄!
……
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馀乃欷歔怅望,泣涕彷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读毕,遂焚帛奠茗,犹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
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丫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唬得宝玉也忙看时,那人走出来,待细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
“好新奇的祭文!
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
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玩意,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
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
宝玉忙问:
“什么现成的真事?”
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
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
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析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
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惬怀的。”
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
宝玉听了,忙笑道:
“这是何苦又咒他。”
黛玉笑道:
“是你要咒的,
并不是我说的。”
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
“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
宝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
黛玉道:
“又来了,
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
一年大二年小……”
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呆站在这里,快回去罢。”
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
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又忽想起来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红院中,果有王夫人打发老嬷嬷来,吩咐他明日一早过贾赦那边去,与方才黛玉之言相对。
那妙玉、黛玉此时,
心里明白,
眼见这园子,
是住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