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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薛蟠、邢德全

这俩货正在闹腾,

邢大舅正赌钱输了没好气,

就说出了钱势的话来。

贾珍深知他与邢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弃恶,扳出怨言,因劝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只管花去,有多少给老舅花的。”

邢大舅道:“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姐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

贾珍见他酒后叨叨,

恐人听见不雅,

连忙用话解劝。

外面尤氏听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银蝶笑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怜他亲兄弟还是这样说,这就怨不得这些人了。”

因还要听时,正值打公番者也歇住了,要吃酒。因有一个问道:“方才是谁得罪了老舅,我们竟不曾听明白,且告诉我们评评理。”

那老舅邢德全见问,

便把两个娈童不理输的

只赶赢的话说了一遍。

这一个年少的纨绔道:

“这样说,原可恼的,

怨不得舅太爷生气。

我且问你两个:

舅太爷虽然输了,

输的不过是银子钱,

并没有输丢了鸡巴,

怎就不理他了?”

说着,众人大笑起来,连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尤氏在外面悄悄的啐了一口,骂道:“你听听,这一起子没廉耻的小挨刀的,才丢了脑袋骨子,就胡吣嚼毛了。再肏攮下黄汤去,还不知吣出些什么来呢。”

一面说,

一面便进去卸妆安歇。

至四更时,

贾珍方散,

往佩凤房里去了。

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你请你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

佩凤答应去了,回了尤氏,尤氏只得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时佩凤又来说:“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说咱们是孝家,明儿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吃些瓜饼酒。”

尤氏道:“我倒不愿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凤丫头又睡倒了,我再不过去,越发没个人了。况且又不得闲,应什么景儿。”佩凤道:“爷说了,今儿已辞了众人,直等十六才来呢,好歹定要请奶奶吃酒的。”尤氏笑道:“请我,我没的还席。”佩凤笑着去了,一时又来笑道:“爷说,连晚饭也请奶奶吃,好歹早些回来,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这样,早饭吃什么?快些吃了,我好走。”佩凤道:“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尤氏问道:“今日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说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倒不知是谁。”说话之间,贾蓉之妻也梳妆了来见过。少时摆上饭来,尤氏在上,贾蓉之妻在下相陪,婆媳二人吃毕饭。尤氏便换了衣服,仍过荣府来,至晚方回去。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备了一桌菜及果品之类,不可胜记,就在会芳园丛绿堂中,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带领妻子姬妾,先饭后酒,开怀赏月作乐。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上下如银。贾珍因要行令,尤氏便叫佩凤等四个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划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益发高兴,便命取了一竿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飞。唱罢复又行令。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

大家正添衣饮茶,

换盏更酌之际,

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

大家明明听见,

都悚然疑畏起来。

贾珍忙厉声叱咤,问:

“谁在那里?”

连问几声,

没有人答应。

尤氏道:

“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

贾珍道:

“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

一语未了,

只听得一阵风声,

竟过墙去了。

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

只觉得风气森森,

比先更觉凉飒起来,

月色惨淡,

也不似先明朗。

众人都觉毛发倒竖。

贾珍酒已醒了一半,

只比别人撑持得住些,

心下也十分疑畏,

便大没兴头起来。

勉强又坐了一会子,

就归房安歇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祠堂行朔望之礼,细查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闭上门,看着锁禁起来。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内坐着说闲话,与贾母取笑。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地下侍立。贾珍来了,都一一见过。说了两句话后,贾母命坐,贾珍方在近门小杌子上告了座,警身侧坐。贾母笑问道:“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了?”

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样式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力气。”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贾珍忙答应几个“是”。贾母又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西瓜看着好,打开却也罢了。”贾珍笑道:“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点心的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贾政道:“大约今年雨水太勤之故。”贾母笑道:“此时月已上了,咱们且去上香。”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园中来。

当下园之正门俱已大开,吊着羊角大灯。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风烛,陈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客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状。地下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的大厅上去。众人听说,就忙着在那里去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一时,人回:“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因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上去。”贾母道:“天天有人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必不疏散疏散筋骨。”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导引,又是两个老婆子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而上,不过百馀步,至山之峰脊上,便是这座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于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壁,下面还有半壁馀空。贾母笑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还是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什么。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待要再叫几个来,他们都是有父母的,家里去应景,不好来的。如今叫女孩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出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姐妹坐了,然后在下方依次坐定。

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

命一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

若花到谁手中,

饮酒一杯,

罚说笑话一个。

于是先从贾母起,

次贾赦,

一一接过。

鼓声两转,

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

只得饮了酒。

众姐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

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

都含笑倒要听是何笑话。

贾政见贾母喜悦,

只得承欢。

方欲说时,

贾母又笑道:

“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

贾政笑道:

“只得一个,

说来不笑,

也只好受罚了。”

因笑道:

“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的。”

才说了一句,

大家都笑了。

因从不曾见贾政说过笑话,

所以才笑。

贾母笑道:

“这必是好的。”

贾政笑道:

“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

贾母笑道:

“自然。”

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

说的贾母与众人都笑了。贾政忙斟了一杯,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

众人又都笑起来。

于是又击鼓,

便从贾政传起,

可巧传至宝玉鼓止。

宝玉因贾政在座,

自是踧踖不安,

花偏又在他手内,因想:

“说笑话倘或不发笑,

又说没口才,

连一笑话不能说,

何况是别的,

这有不是。

若说好了,

又说正经的不会,

只惯油嘴贫舌,

更有不是。

不如不说的好。”

乃起身辞道:

“我不能说笑话,

求再限别的罢了。”

贾政道:

“既这样,

限一个‘秋’字,

就即景作一首诗。

若好,便赏你;

若不好,明日仔细。”

贾母忙道:

“好好的行令,

如何又要作诗?”

贾政道:“他能的。”

贾母听说,道:

“既这样就作。”

命人取了纸笔来,

贾政道:“只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等样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见,试试你这几年的情思。”

宝玉听了,碰在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

贾政看了,

点头不语。

贾母见这般,

知无甚大不好,便问:“怎么样?”

贾政因欲贾母喜悦,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他能多大,定要他做才子不成!这就该奖励他,以后越发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吩咐书房内的小厮,“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两把给他。”

宝玉忙拜谢,

仍复归座行令。

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作一首递与贾政看。贾政看了喜不自胜,遂并讲与贾母听时,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

于是大家归座,

复行起令来。

这次在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

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贾母疑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来。

不料这次花却在贾环手里。

贾环近日读书稍进,

其脾味中不好务正

也与宝玉一样,

故每常也好看些诗词,

专好奇诡仙鬼一格。

今见宝玉作诗受奖,

他便技痒,

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

如今可巧花在手中,

便也索纸笔来

立挥一绝与贾政。

贾政看了,

亦觉罕异,

只是词句终带着

不乐读书之意,

遂不悦道:

“可见是弟兄了。

发言吐气总属邪派,

将来都是不由规矩准绳,

一起下流货。

妙在古人中有‘二难’,

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

只是你两个的‘难’字,

却是作难以教训之

‘难’字讲才好。

哥哥是公然以温飞卿自居,

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

说的贾赦等都笑了。

贾赦乃要诗瞧了一遍,

连声赞好,道:

“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

想来咱们这样人家,

原不比那起寒酸,

定要‘雪窗荧火’,

一日蟾宫折桂,

方得扬眉吐气。

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

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

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

何必多费了工夫,

反弄出书呆子来。

所以我爱他这诗,

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

因回头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

“以后就这么作去,

方是咱们的口气,

将来这世袭的前程

定跑不了你袭呢。”

贾政听说,忙劝说:

“不过他胡诌如此,

那里就论到后事了。”

说着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公们候着,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我和姑娘们多乐一回,好歇着了。”

贾赦等听了,

方止了令,

又大家公进了一杯酒,

方带着子侄们出去了。

那贾母是第一个凑热闹的,有子侄们在,就有些拘束,这才打发他们早去了。自己却和女眷们并了席月下赏桂。最是受用得很!

没想到这一个月下,

那黛玉和湘云同病相怜,

就在那月下的,

因听了哀笛,

不觉诗兴大发。

就作出了那大观绝唱来。

一时就连那后山上的妙玉听了,

也是连声叫好!

要知详情如何,

且听下回妙玉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