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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上回怡红院夜宴,屋里人又给宝玉过了一遍生日。并请了黛玉,宝钗,探春,香菱、李氏等来。一直热闹到子时初刻才罢。第二天一早起来,都觉惭愧惭愧得很!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

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

压着一张纸,因说道:

“你们这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

袭人、晴雯等忙问:

“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

宝玉指道:

“砚台下是什么?

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了收的。

”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

却是一张字帖儿,

递与宝玉看时,

原来是一张粉笺子,

上面写着

“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宝玉看毕,

直跳了起来,忙问:

“这是谁接了来的?

也不告诉。”

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

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

来的帖子,忙一齐问:

“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

四儿忙飞跑进来,笑说:

“昨儿妙玉并没亲来,

只打发个妈妈送来。

我就搁在那里,

谁知一顿酒就忘了。”

众人听了,道:

“我当谁的,

这样大惊小怪,

这也不值的。”

宝玉忙命:

“快拿纸来。”

当时拿了纸,

研了墨,

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

自己竟不知回帖上

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

只管提笔出神,

半天仍没主意。

因又想:

“若问宝钗去,

他必又批评怪诞,

不如问黛玉去。”

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宝玉忙问:

“姐姐那里去?”

岫烟笑道:

“我找妙玉说话。”

宝玉听了诧异,说道:

“他为人孤癖,

不合时宜,

万人不入他目。

原来他推重姐姐,

竟知姐姐

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

岫烟笑道:

“他也未必真心重我,

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

只一墙之隔。

他在蟠香寺修炼,

我家原寒素,

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

住了十年,

无事到他庙里去做伴。

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

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

又有半师之分。

因我们投亲去了,

闻得他因不合时宜,

权势不容,

竟投到这里来。

如今又天缘凑合,

我们得遇,

旧情竟未易。

承他青目,

更胜当日。”

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

“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正因他的一件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求姐姐指教。”

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

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

宝玉听说,忙笑道:

“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缘故。他常说:

‘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

只有两句好,

说道:

“纵有千年铁门槛,

终须一个土馒头。”’

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

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

故又或称为‘畸人’。

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

你就还他个‘世人’。

畸人者,

他自称是畸零之人,

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

他便喜了。

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

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

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

便合了他的心了。”

宝玉听了,

如醍醐灌顶,

哎哟了一声,

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

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

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纂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做大貂鼠卧兔儿带,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

“芳官之名不好,

竟改了男名才别致。”

因又改作“雄奴”。

芳官十分称心,又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

宝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来。”

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

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

‘雄奴’二音,

又与匈奴相通,

都是犬戎名姓。

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

晋唐诸朝,

深受其害。

幸得咱们有福,

生在当今之世,

大舜之正裔,

圣虞之功德仁孝,

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

芳官笑道:“既这样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尽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

宝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虽一戏一笑,也该

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

芳官听了有理,

二人自为妥贴甚宜。

宝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究竟贾府二宅皆有先人当年所获之囚赐为奴隶,只不过令其饲养马匹,皆不堪大用。

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

近见宝玉将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将葵官也扮了个小子。

那葵官本是常刮剔短发,好便于面上粉墨油彩,手脚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层手。李纨、探春见了也爱,便将宝琴的豆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个小童,头上两个丫髻,短袄红鞋,只差了涂脸,便俨是戏上的一个琴童。

湘云将葵官改了,换作“大英”。因他姓韦,便叫他做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何必涂朱抹粉,才是男子。

豆官身量年纪皆极小,

又极鬼灵,

故曰豆官。

园中人也唤他做“阿豆”的,

也有唤作“炒豆子”的。

闲言少述,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佩凤、偕鸳两个去打秋千玩耍,宝玉便说:

“你两个上去,让我送。”慌的佩凤说:“罢了,别替我们闹乱子,倒是叫‘野驴子’来送送使得。”宝玉忙笑说:“好姐姐们别玩了,没的叫人跟着你们学着骂他。”偕鸳又说:“笑软了,怎么打呢。掉下来栽出你的黄子来。”佩凤便赶着他打。

正玩笑不绝,

忽见东府中几个人

慌慌张张跑来说:

“老爷宾天了。”

众人听了,

唬了一大跳,

忙都说:

“好好的并无疾病,

怎么就没了?”

家下人说:

“老爷天天修炼,

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

尤氏一闻此言,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皆不在家,一时竟没个着己的男子来,未免忙了。只得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

“系玄教中吞金服砂,

烧胀而殁。”

众道士慌的回说:

“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

丹砂吃坏事,

小道们也曾劝说。

功行未到且服不得,

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

便升仙了。

这恐是虔心得道,

已出苦海,

脱去皮囊,

自了去也。”

尤氏也不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去飞马报信。一面看视这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

荣府中凤姐儿出不来,李纨又照顾姐妹,宝玉不识事体,只得将外头之事暂托了几个家中二等管事人。贾?、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各有执事。尤氏不能回家,便将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他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

且说贾珍闻了此信,急忙告假。礼部因贾珍并贾蓉是有职之员,而且当今隆敦孝弟,不敢自专,具本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见此本,便诏问贾敬何职。礼部代奏:“系进士出身,

祖职已荫其子贾珍。天子听了,忙下额外恩旨曰:“贾敬虽白衣无功于国,念彼祖父之功,追赐五品之职。令其子孙扶柩由北下之门进都,入彼私第殡殓。任子孙尽丧礼毕扶柩回籍外,着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由王公以下准其祭吊。钦此。”此旨一下,不但贾府中人谢恩,连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称颂不绝。贾珍父子星夜驰回,半路中又见贾?、贾珖二人领家丁飞骑而来,看见贾珍,一齐滚鞍下马请安。贾珍忙问:“做什么?”贾回说:“嫂子恐哥哥和侄儿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叫我们两个来护送老太太的。”

贾珍听了,赞称不绝,又问家中如何料理。贾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娘在上房住着。

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

贾珍忙说了几声“妥当”,加鞭便走,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一日到了都门,先奔入铁槛寺。

那天已是四更天气,

坐更的闻知,

忙喝起众人来。

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齐见过。

贾珍父子忙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无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视物,耳不闻声,少不得减些悲戚,好指挥众人。因将恩旨备述与众亲友听了,一面先打发贾蓉家中料理停灵之事。

贾蓉得不得一声儿,先骑马飞来至家,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牌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做活计,他来了都道烦恼。

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

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

“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

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

尤三姐便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

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

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

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头们亲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谗他两个。”

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的那府里谁不知道,谁不背地里嚼舌说咱们这边乱账。”

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账。那一件瞒了我!”

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之间,只见他老娘醒了,请安问好,又说:

“难为老祖宗劳心,又难为两位姨娘受委屈,我们爷儿们感戴不尽。惟有等事完了,我们合家大小,登门去磕头。”

尤老人点头道:“我的儿,倒是你们会说话。亲戚们原是该的。”

又问:“你父亲好?几时得了信赶到的?”

贾蓉笑道:“才刚赶到的,先打发我瞧你老人家来了。好歹求你老人家事完了再去。”

说着,又和他二姨挤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骂:“很会嚼舌头的猴儿崽子,留下我们给你爹做娘不成!”贾蓉又戏他老娘道:“

放心罢,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青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聘嫁这二位姨娘的。这几年总没拣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个。”

尤老只当真话,忙问是谁家的,二姐妹丢了活计,一头笑,一头赶着打,说:“

妈别信这雷打的。”

连丫头们都说:“天老爷有眼,仔细雷要紧!”

又值人来回话:

“事已完了,

请哥儿出去看了,

回爷的话去。”

那贾蓉方笑嘻嘻的去了。

话说贾蓉见家中诸事已妥,连忙赶至寺中,回明贾珍。

贾珍、贾蓉此时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旁籍草枕块,恨苦居丧。

人散后,仍乘空寻他小姨子们厮混。

宝玉亦每日在宁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园里。

凤姐身体未愈,虽不能时常在此,或遇开坛诵经亲友上祭之日,亦扎挣过来,相帮尤氏料理。

女人惜春却始终没有露面。

那后山上的妙玉,自然知道为什么。

说不尽的无奈,

不止是惜春,

还有逝去的贾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