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场景,自是一翻人间炼狱,否则,何至于深城如许轻舟初见时,亦会心悸。
便是再见,于许轻舟来讲,心中识海亦是难以平静。
毕竟上次来时,早已过了诞生季,所见不比现在,那阵阵恶臭袭来,难免翻江倒海。
不过。
让许轻舟意外的是,江渡竟是平静如常,淡定的紧。
虽然那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不经意间煞白了些,可说到底,依旧镇定。
气息尚稳,不免让少年书生,眼前一亮,感慨道,他的姑娘,原来早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女皇。
见了人间悲凉苦,亦能泰然自若,处变不惊。
和自己一样,只是皱起了眉头,握紧了拳头而已。
然对于江渡来讲,眼前一幕纵然残酷,让她窒息,可说到底,她对于兽族,本就没有太大的好感。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是同情,却也不至于因此而共鸣,悲痛欲绝。
至于视觉带来的冲击,她在轮回路,在那忘川河中,见到过的,可比眼前一幕,还要血腥,扎眼。
此情此景,与那过往相比,只倒是寻常而已。
并且,十九年来,她置身镇妖城头,也从未离开过纷争之地。
生死早已司空见惯。
只是。
她不明白,为何这狼妖一族的族群里,会诞生出这么多的死婴,又是谁剥夺了它们生命的权利。
入目骨山,似千峰耸立,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而这一切,与兽族不惜一切代价,年年进犯北境之间又有何联系。
许轻舟踱步来到江渡身侧,指着远处那根在艳阳里泛着红光的生命源晶说道:
“看到那颗红色的水晶了吗?”
江渡视线随着少年书生所指看去。
红色水晶本就耀眼醒目,自不难寻,柔声回应。
“嗯,看到了。”
“它们管它叫生命源晶。”许轻舟说。
江渡收回视线,仰望先生,眼中拂过波光,“生命源晶?”
许轻舟看出了江渡眼中的困惑,便将他所知道的,全盘托出,告诉了 江渡。
“对,生命源晶,你看,那上面有个字,那是兽族的象形文字,翻译过来就是零的意思。”
江渡又看了一眼,微微垂落轻眉,神色变得凝重了些。
许轻舟话音继续道:“在神土,三十六族的领地上,都伫立着一块生命源晶,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能为妖兽一族带来生命。”
“你看到的那个数字,每年都会自动更新一次,初始值是1000,每当妖兽一族中,降生一婴儿,那生命源晶上的数字就会减掉一,一直减到零为止,在往后,出生的婴儿,便就是眼前的这一堆堆骨山了~~”
江渡眼中恍恍惚惚,这样的说辞,即便是走过轮回路,浸过忘川河的自己,亦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简直骇人听闻。
这天底下,哪里能有这样的道理。
“这~~”
许轻舟打断了江渡的话,示意其稍安勿躁,等他说完。
江渡自是只能将满腔的不解,强压心头。
许轻舟往前走了几步,半蹲了下来,扯过身前一根嫩草,放在手中玩弄,视线徐徐扫过身前整个兽族驻地,慢慢悠悠的讲道:
“1000当然极少,又怎么能够支撑建立这么大的族群呢?”
“我知道,你想问这个,你之前不是一直没明白,妖兽一族为何数万年来,雷打不动的进犯北境吗?”
“答案,就在这生命源晶里。”
“妖兽一族坐拥这片富饶的土地,自是衣食无忧,天地福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它们感恩这片土地,所以起名神土,可福祸相依,神赐土地于它们生息,它们却同样因此而背背负了来自神的诅咒。”
“妖兽一族,跋涉万里荒原,不是为了掠夺土地,更不是为了征服人类,他们是为了杀人,也只是为了杀人。”
江渡眉梢压的更低了些,却又仰头望着书生少年。
许轻舟话音稍顿,抬头看向江渡,四目相对间,于江渡的等待中,少年书生,一字一句的重重道:
“只要,它们每杀一个人类,那生命源晶上的数字,便会加一,这骨山里的尸骸就会少一具。”
“我想,这就是妖兽不惜舍命陷阵攻城的原因。”
“它们,没得选~”
江渡听完,瞳孔渐缩,拳头早已紧紧的攥在了一起,眼眸很沉,很寒,死死的盯着那红水晶柱,眼神里看不出波动来。
一言不发。
但是。
许轻舟偏偏就感受到了来自江渡的愤怒,似惊涛拍岸,滚滚奔腾。
许轻舟摇了摇头,嘴角挂着一丝无奈的酸楚,自说自话道:
“兽族和我们人不一样,它们就像草原里的动物一样,在同一的季节交配,同一的季节生育。”
“按理,诞生季本是一个值得庆祝且高兴的日子,可它们这里总归是不一样的。”
“神土里,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用来形容诞生季。”
“说的是:八月听婴儿的哭声,嘹亮,九月听妇人的哭声,哀嚎,十月家家飘白陵,要么死了孩子,要么死了丈夫。”
少年书生,说着说着,扔掉了手中的半截草,感慨道:“和北境一样,这里的妖,也好不到哪里去,害~都是苦命的生灵,写下的何曾又不是一行行悲凉啊~”
江渡始终没有吭气,她找到了答案,先生告诉她的,她信,她也亲眼看到了,更是不得不信。
只是这问题的答案,让她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她恨兽族,骨子里恨,她是起了前世的千年记忆,可是今生的十九年,她也同样还记得。
她无法忘记,镇妖城下,那些战士是怎么死了,那些浴血的战友,那染血的土地,和满山遍野的枯坟。
妖兽是她的敌人,是人类的敌人,她恨它们,恨不得将它们尽灭。
她说过。
她不是神仙,没有先生的肚量,原本,她想,没有谁能改变自己的想法。
可是,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听着耳畔的哭嚎,闻着风里的恶臭,看着满世界的悲凉,她的内心开始松动了。
上演了一场天人大战的戏码。
她的灵魂深处,居然对自己恨之入骨的妖兽,萌生了一丝丝的共情。
是的。
江渡居然开始共情这些妖兽,昔日的侵略者,人族的死敌。
这样的想法是那么的可怕,却又挥之不去。
让江渡恐惧,惊慌,不知所措。
她试图劝说自己,为妖兽一族定罪,可是,为了活,它们又有什么罪呢?
只是为了活而已,
站在人族的立场,可以说他们有错,但是,江渡找不到定罪的理由。
只是为了活。
好比,狼吃羊,狼有罪否?
怪只怪,狼是狼,可人却不是羊。
江渡的内心世界很复杂,思绪极度混乱,一时失神不察,便就陷入深深的自我否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