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峰是在舒溪村见过朱导真实面貌的,后来去国安时,也提过口述画像的方案。
“贺律师,你说的司法画像师,就是犯罪素描师吧?黄山国安告诉我,这种高手,和大熊猫一样珍贵,一般得公安部和省级的公安厅才有。”
贺鸣点头:“是,上海也只有两位,主要在遇到恶性刑事案件时出马。我能托到关系,去画着试试。梁先生,你也可以先把那人的特征告诉我,我转述。”
梁峰想了想,竟有点气馁,那个朱导和下属,留给自己的印象,只有三十几岁的年纪和性别为男,很难空口描述出与众不同的面貌特征。
贺鸣安慰他:“没事,犯罪素描师的工作流程是这样的:会当面引导我这样的目击者,描述对方的的面部骨相、五官距离,一口气画出好几幅肖像,让我挑出最相似的。我先根据我的回忆去获得模拟图,然后发给你,你看到后如果第一观感是觉得像,多半是同一个人。有修改,你就再提,没有修改的话,你直接提供给黄山国安,他们就可以在数据库中作人脸比对,再对接到户外监控提取画面。”
“好的贺律师,这方面你有经验,听你的。”
梁峰还要去秋爽与胡戈的助老公司,回访新入职黄山籍员工的情况,遂起身告辞。
他走后,小小的珠宝工作室,只剩了贺鸣与景春莹两人。
贺鸣看向自己放在沙发边的背包。
那里头,有件小礼物。
是植物微景观的小夜灯,碧绿苔藓点缀着高高低低的深灰石块,仿佛迷你版的黄山画面,起到保护作用的玻璃罩上,则刻着“春和景明”四个字。
适合在这个早春二月,送到眼前女孩的手里。
贺鸣相信,景春莹不会迟钝到忽视“春和景明”正暗合了两人的名字。
这是贺鸣的伙伴们,那些留在2077年正常工作的人工智能,都不屑去实践的老土表白方式,贺鸣却认为,傻气得很美好,像他来到这个时空后,独自去电影院看过的校园青春片中的场景。
而他在2077年的美术馆里,唯一喜欢的那幅肖像,画中的女孩,目光落处,恰是窗台上的一盆小小绿植。
但此刻,贺鸣改主意了。
他没有去打开背包拿出礼物。
景春莹与梁峰讨论到的九华山事件,令贺鸣清醒过来。
他猛然意识到,半年之后,自己就必须去皖南的另一座高山——天柱山,再次尝试回到2077。
他不应属于这个时空。
这个时空的真实人类,也不应属于他。
他的表白企图,忽然变得好可笑。
一定是芯片老化的意外,令他,将一个ai出于专业精神对人类的服从与讨好,误以为是数据集中演绎过无数遍的、只有人类才配拥有的爱情。
贺鸣有些呆怔地坐着。
景春莹觉得奇怪。
她与他,虽离男女朋友还差着几口气,彼此没到最后试探的边缘,但分明越来越融洽自然的关系,为何今天又生出局促感来?
“贺律师,你怎么了?”
“哦,”贺鸣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在想夏小姐委托的那位网络作家的案子。”
“难打不?”景春莹认真问道。
“诉讼本身不算难,被告鼓动自己的海量粉丝,对原告云雾灯发起不实的人身攻击,导致原告的社会评价显着受损,这些法律事实,我在节前就去公证处做好公证了,开庭时作为证据提交给法官就可以。不过,根据我们律师的经验,被告就算一审败诉了,也一定会上诉,上诉败了,没准还要申请再审。这个过程,持续一两年,被告那边的饭圈,或许会对原告产生不断的精神创伤。”
景春莹轻叹:“明白了,这和我当初讨回设计费的经济纠纷,性质完全不一样。所以,冬姐对那姑娘的帮助,是最在点子上的,离开这摊乱麻,人生另起一行。”
贺鸣脑中,更升起一种类似怅惘的电波来:他们这个圈子,真好,可惜我没法融入。
门铃响起,贺鸣介绍的客户,来了。
一对衣着考究的中年夫妻,妻子扶着位白发老妪,丈夫则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位老先生。
“景小姐你好,我姓林,是贺律师的客户,这次也很高兴成为你的客户。这是我太太,顾梅。这是我岳父母。”
寒暄的回合中,林先生和顾梅夫妻,十分谦和。
顾老先生也慈祥有礼,只他老伴,始终一脸冷漠,眼神空洞,仿佛和屋中的其他人,都不在一个图层。
景春莹出于教养,掩藏了自己的狐疑,林氏夫妇反倒不避讳,坦然地解释:“我们妈妈,确诊阿尔茨海默症了。”
景春莹很轻地“哦”了一声。
景爸景妈虽才过花甲,但景爸任职的大学里,有好几位年逾古稀的前辈教授,也得了这个病。
时代在进步,人们如今,对这个病,更习惯于用“阿尔茨海默症”来称呼,而不是以前那种,带有贬低色彩的“老年痴呆症”。
林先生将岳父推到景春莹的工作台边,顾老先生从羽绒服内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纸,手指微抖地在桌上展开,缓缓推到景春莹面前。
景春莹定睛看去,只见纸上鬼画符似的,用红色和黑色的信号笔,画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线和点。
“景小姐,今年,是我和太太的金婚年份,但她,去年春天开始,就不认识我了,把我和女婿,都当成陌生男人,家里,必须女儿在场,她才不紧张。但是前一阵,女儿拿出首饰在打扮时,我太太忽然很感兴趣。女儿就指着我说,妈妈,让爸爸给你做一条项链,你们已经结婚五十年啦。”
顾梅接过爸爸的话茬:“我妈那天,居然听懂了,看着我爸笑了。然后就开始画这些符号,画完,还在脖子上比划。我们都觉得,她的意思是,要做这样的项链。但我们实在看不明白,她是画得啥。问她,她也只知道笑,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