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粘秦扶清粘的紧,吃饭时要挨着他坐,听话也只听他的。
殷杰他们几人早就见怪不怪了,秦扶清的好人缘,在面对孩子时更上一层楼。
他家中那些个兄弟姐妹,谁提到秦扶清都是一脸崇拜。
就连秦扶义,小时候与秦扶清吵闹成那样,心里也还是偏向喜欢这个弟弟。
晌午石氏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饭菜,王宝达买回来的卤味,也掳获了老师师娘的胃口,这家卤货滋味确实不错。
城里好多人都喜欢吃上这家,关于这家人的消息,也就多了起来。
王宝达给大家讲,说做卤货的这家人祖上是北方的,后来遭兵灾逃到南方,然后又遭水灾逃到这里来,见安溪县的生活安然祥和,地杰人灵,便在此停留。
卤味店的东家姓范,家中人口不少,三个儿子,各自娶妻生子,第三代的孙子都已经十好几岁了。
一家一二十口人,租了州桥附近的民居,挤进去,瞧着可怜的很。
他家里走南闯北到现在,一口人都不少,想来家风家教都很不错,不团结的话,人心早就散了。
范老爷子老两口掌握着卤味好吃的秘方,三个儿子儿媳打下手,每日清晨去集市上买肉买菜,洗洗涮涮就是大半天。
有时候半夜就开始卤肉,大清早那香味能飘十里地。
听说县太爷都没少叫家仆去他家中买卤味。
确实好吃。
王宝达还道,范家有几个孙女,瞧着都挺好,近期县里的媒婆都骚动了,要是范家能和当地人成了亲家,以后肯定就留在县里不挪窝,他就能天天吃卤味了。
一桌人听的都笑起来,娄雨贤对这个弟子真是又爱又恨,“你要是把吃喝打听消息的心思用在读书上,依我看,不比扶清差!”
王宝达嘿嘿一笑:“术业有专攻,学生爱吃是天生的,改也改不了,老师,这家卤味确实不错吧?”
娄雨贤喝酒吃鹅肝,点头道:“很好。”
抱朴拿着个鸭掌啃的津津有味。
“这鸭掌可是好东西,要不是我刚才赶巧,正遇到刚出锅的,估计都买不到了,听说县里的鹅掌都快被他家给包圆了,咱们县一天又没杀多少鹅,这一下子搞的,真可惜。”
“吃不了鹅掌,不还有鸭掌吗?鸡脚也挺好吃。”
“你不懂,鹅掌就是鹅掌,代替不了。”王宝达给大家扯了一会美食论,一顿饭吃下来和乐融融。
吃罢午饭,娄雨贤有午休习惯,几人便要回去。
临别时,娄雨贤又叫秦扶清到书房。
一是问他和万宝当铺的掌柜钱鑫有何干系,上次秦扶清在金玉街捡漏的事情传的县里到处都是风言风语,连柳祥贵都调侃秦扶清运气好。
秦扶清便把当日之事给说了,要不是石明卓咄咄逼人,估计钱掌柜也不会为他解围,特把那幅画送给他。
一听又是石明卓这个老冤家,娄雨贤也无语了,“他怎么总是看你不顺眼?这次乡试,你们肯定又在同一场,多注意些,莫叫他给你使绊子,一定要考过他,省得他如此猖狂!”
秦扶清连连点头,“老师说得对,我知道了。”
“嗯,”娄雨贤替弟子整理衣襟,看秦扶清比他还高大半个头,叹口气道:“我老了,帮不上你们什么忙,再过几年,估计连指导你学问都做不到,你去青州,有没有访到什么名师?”
秦扶清心虚地摸摸鼻子,在此之前,他都一直说有的。
娄雨贤看穿他,冷哼一声道:“我就知道!没别的事你会叫含真去青州?莫名其妙建什么女学,我前些日子写信给我在青州的友人,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情。”
秦扶清跟在老师身后,像个小学生一样仔细聆听教诲,他认错极快,不管娄雨贤说什么,他都是:“老师,我知道错了。”
“你,你不知天高地厚,凡是做了的事情,从不认为自己有错,我知道,我说这些你也听不进去,背着我还要继续做。可是扶清啊,老师还是忍不住想劝你。”
娄雨贤转过身来,一双眸子里满是担忧。
他和秦扶清认识十来年了,自认为对这个孩子付出很多心血和关爱。
也算了解秦扶清。
可如今,他看着比他还要高大的少年,想到这些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总有种人在深山不知路的恍惚感。
他眼前的弟子,是他眼中的弟子吗?
讽刺大儒,挑战大儒权威,建女学,教导女子,可以说是公然与青州士人群体作对,还能全身而退。
这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秦扶清知道,老师是真的在担心他了。
他低下头,轻声道:“老师,您说,扶清听着呢。”
“我知你心善,平日里想的多又周到。很多大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你也能想到。你还记得强子吗?”
秦扶清点头,他怎么能不记得呢。
“那时候你才多大点啊,家中贫寒,来拜我为师时,身上连件不打补丁的衣服都没有。知道强子生病,家中困难,你想方设法地挣钱,替他看病,强子爹办事让人寒心,可你从来没怪过强子。那时候老师就知道,你将来定有大作为。”
娄雨贤说的动容,让秦扶清都有些脸红,他有这么好吗?无非是想做就做,对得起自己良心就去做罢了。
“老师,弟子没你说的那么好。”
“你有。不止是对强子,对殷杰,对周霆,对王宝达,对苏木,甚至对我,对你师娘,对你身边的所有人,你都竭尽全力真心对待。你师娘看人比我准,我还没看清你的时候,她就劝我,要向你一个孩子学习。”
“你待人真诚,总是能想的周全,若没有你,元桥和宝达两个孩子,不一定能走到今天这步。”
读书也是要看天分的,天分心性运气缺一不可。
娄雨贤教了这么多孩子,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呢。
孔子说有教无类,可他教的三千弟子中,出名的也就那几十人。
不是所有人都能靠读书出头的。
秦扶清抿唇,眨眨眼道:“老师,您再这样夸我,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娄雨贤冷笑一声,“夸完你,接下来才是我要说你的重点。”
“你考虑周到,未雨绸缪,心思宽广,将来定大有作为,前途不可限量。可有时候你刚愎自用,不听人劝阻,日后难免成为你的绊脚石。你在青州建女学,回来又在小报上刊登什么文章,闹得人心惶惶,你以为你做的事情隐蔽,无人在意,可你是什么身份?”
“钱鑫一个当铺掌柜,在城里也算是呼风唤雨,费尽心思讨好你,把名画送给你,就因为你是秦扶清而已?”
“不光是他这样的生意人看你,就连县太爷,石家那些人,都在看着你呢。我问你,你写那篇文章有何用意,可是和你在青州的用意一般无二?”
秦扶清越听越震惊。
然后就是羞愧。
老师没对他说这些话时,他有想过这些,可从来没有往深处想,也从没想过和娄雨贤说起这些事情。为什么呢,不就是因为他觉得老师可能有的建议可能与他的决策不符合吗?
他身边都是对他百依百顺的声音,无论是家人还是朋友,只要是他秦扶清提出来的,大家都会支持,哪怕心中有疑惑。
所以秦扶清有些飘了,他认为自己做的总是好的。
却从来没想过,这么多人依附着他,倘若有一天秦扶清倒下了,支持他的人怎么办?
他可以赢无数次,但绝对不能输一次。
大热天的,秦扶清想明白这些后,竟觉得背后发冷。
“老师,是学生想的不周到,我是见那些女子可怜,想着同样是人,为何女子的地位远不如男人?学生从小看着身边的女性长辈辛勤劳作,看着师娘和老师恩爱如山,娄姐姐身为女孩子,也能如男人一般读书,却没法取得功名,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等见到青州那些和娄姐姐一样有才华的女子被人当中侮辱,便忍不住发声,后面的事情,更是顺理成章……”
“至于那篇文章,学生也是不忿有些读书人道貌岸然,成天嘴里念着之乎者也,本该为生民立命,他们却把大好时光浪费在风月场所,甚至还引以为荣,所以才出此下策的!”
“顺利成章,”娄雨贤看着狡辩的弟子,好笑道:“好一个顺理成章,你这么一顺,可知得罪了多少人?”
秦扶清汗颜,见老师没有真的生气,才小心翼翼地抬头,“学生不知。”
“要不是有县令大人,有石堰山给你撑腰,估计你就和在青州一样,早就被人口诛笔伐了!”
秦扶清歪头疑惑道:“县令大人也给我撑腰了?”
娄雨贤点点头。
县令柳祥贵来安溪已经好些年了,至今还没有升迁的动静,安溪县文教做的不错,各方面发展都还不错,奈何他得罪了人,被人按在这里,爬也爬不起来。
柳祥贵一直没放弃,前些年和他交好的同窗做了本省学政,没少给他说好话,说是百尺竿头,就差更进一步了。
就这么一句话,让柳祥贵憋足一口气,战战兢兢,兢兢业业多少年,不敢有所懈怠。
安溪虽小,可这些年稳步发展,政通人和,竟隐隐有兴旺之势。
朝廷规定,官员狎妓犯罪,可多少人听呢,私下豢养娼妓的更不在少数。
柳祥贵自知升迁无望,便把家中妻儿老小都给接来了,他为人洁身自好,从不拈花惹草,秦扶清那篇文章痛打落水狗,又打不到他身上,反而帮他肃清安溪官场的不好风气。
柳祥贵真正做到了谨小慎微,从细节做起。
上行下效,连县令都借着秦扶清这篇文章使手段,更别提其他人了。
谁敢这时候招惹秦扶清,主动触怒县太爷呢。
还有秦扶清办的小报,早就大面积在本省流传开了,不止安溪人看,最初就是从平阳传回来的,外县人也看,其声势浩大,影响力之大,压根不是秦扶清在安溪就能知晓的。
本地人都知道,镜今草堂背后是石家。一边是县官,一边是地头蛇,他们不满也只能憋着,谁敢闹腾?
秦扶清闻言,奇怪地“咦”了一声。
娄雨贤瞪他:“你现在知道自己有多能惹事了吧?”
谁料秦扶清竟然来一句:“既然如此,那我岂不是能为所欲为了?”
差点没把娄雨贤给噎死。
“你这个油盐不进的孽子!”
“老师,老师您消消气,其实你想啊,我做的事也并非错误,对不对?要是错事的话,县太爷也不会站在我这边,石家更不会为我撑腰,那些被我文章点到名的瓢虫也不会敢怒不敢言啊!”
“那要是哪一天县太爷离开本县了,石家也不管你的事情了呢?”
“那时候学生估计也该有所成就了吧?”秦扶清倒是理直气壮,一点都不心虚。
娄雨贤想骂,却不知该骂啥,半晌无奈笑道:“你这孽徒,那你跟我说,你到底是要做什么?说实话,不许对我有隐瞒!”
秦扶清见老师被自己的厚脸皮征服,也不藏着掖着了,连忙把自己所为的前因后果给说出来。
他声泪泣下,说的动人无比,一是看女子可怜,二是叹男子可悲,三确实是因为脏病难治,怕长久以来大面积传染,严重的话说不定会影响延续后代,他这么做,都是为了百姓的幸福将来!
娄雨贤听他这有水分的吹嘘陷入沉默。
不过秦扶清说的确实有道理。
娄雨贤思索良久,最后给学生出个主意。
“文人以文立身,你要真是想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不如就写文章来陈述利弊,劝说士人洁身自好。切记,万万不可暴露你真实目的!”
秦扶清有些心虚,他真实的目的,可不就是为了改变可怜可悲的女子命运吗?
没想到老师精通鲁迅的开窗理论,不同意开窗,那就拆屋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