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淼淼从很早开始就知道,爷爷对他很好,但并不是他的亲爷爷。

他本来是个顺着河流飘荡的流浪儿,不知怎的,这带着个婴儿的襁褓竟一路漂流到了已经是大陆尽头的失落森林这来。

爷爷发现他时,就见到这么一个被白布绕了很多圈的小家伙睁着眼好奇地望着天空,也望着他。

黑溜溜的大眼睛和淬了流光的星星一样,见了陌生人也不哭不闹,咯咯笑着抓住了爷爷靠过来的手指。

他不知道那根伸过来的手指本来是要杀了他的,毕竟带一个累赘在身边并不符合老人的作风。

可当他瘦弱的小手轻飘飘抓住了那根完全不同的苍老的手指,柔软细腻的触感触碰自己时,爷爷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或许养个小孩也不是不可以——诡异又毫无缘由的念头从脑海中冒出。

简直像是鬼迷心窍一般,素来被外人评价为冷酷无情、没有心脏、人皮怪物的老人在这一刻生出了荒唐的想法。

他平生最讨厌麻烦,年轻时也没少做过为了杜绝后患灭人满门的事。怯懦的卑微的恐惧的愤怒的仇恨的破口大骂的诅咒的……他见过形形色色死前的表情,但这样笑着拥抱自己的的确是头一个。

以至于明知道这漂流至此的婴儿身上全是未解之谜,简直把麻烦两字刻满了全身,他却没有第一时间杀死他。

他站在原地,表情冷冷,和那襁褓里雪团子似的小婴儿沉默对视,似乎脑内正在进行某种激烈抉择。

这花费的时间甚至远比他动手杀人更加漫长。三分钟后,婴儿肚子发出咕噜噜脆弱的声音。

小孩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红润小嘴一扁,委屈得就要开始哭。

老人:“……”

是真的麻烦。

再之后发生的一切就好像做梦一般。

身世不明的小麻烦精被他留在了身边。为了照顾这个一无所有却十分娇气的小孩,原本习惯于风餐露宿的老人迫不得已在林中盖起了一座小木屋。

这个年龄段的小孩还没断奶,普通的食物一个都吃不下去。

老人身上还背着月影公国的最高通缉令,本是不该进城露面的,但看到小孩饿得肚子扁扁眼眶泛红,又好像明白他很为难所以乖巧忍住没哭的模样,他沉默半晌,翻出了压箱底的遮脸面具,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养都养了,养死了多给他丢人。他想。

为了养大这个好像什么都不挑剔,但实则哪哪都精贵、一点没照顾好就会生病发烧的小家伙,短短时间他简直又衰老许多。

过去只用来握刀杀人的手被迫学会了煮饭换尿不湿,万分冷酷的“死神”在这小团子面前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偶尔气急败坏想着这么难养丢回水里算了,可小孩抱着自己手指咯咯一笑,鼻尖传来他身上清甜浓郁的奶香味,再铁石的心肠也硬不下去了。

这娃大抵生下就是克他来的。老人心想。

好说歹说,淼淼还是在不熟练的新家长照顾下艰难地活过了最脆弱的生命初期。

直到被捡回来的第七个月,他没有丝毫征兆地生了一场大病。

那天下午,本来在床上安静睡觉的小孩浑身突然泛起刺眼的银白色光晕,脆弱的皮肤上一道道荆棘似的到处蔓延的鲜红纹路浮现出来,几乎遍布全身。

这些纹路似乎在快速蚕食他的生命力,让原先活泼生动的小孩一下子虚弱衰败下去。

就连见多识广的老人对此也是闻所未闻,他抱着小猫似的微弱抽搐的孩子,感觉自己素来冰冷的心颤抖了一下。

小孩似乎自己也察觉到了什么,苏醒后漂亮的大眼睛中溢满了泪水。

他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声音又发不出,只能一遍遍做着口型。

老人对着辨认很久,才意识到他想喊的是爷爷。

淼淼还不会说话,但老人教过他要怎么称呼自己。他一直觉得小孩子这时候说了也听不懂,所以只提过一两次。

但这个得到了他偏爱的小孩似乎的确是特殊的,就算发不出声音,他也记住了口型。

在将要降临的死亡面前,他感到极度的恐惧,挣扎着想要向最亲的人求救。

爷爷,爷爷。

他一遍遍地喊,眼眶里的泪水一滴滴掉了下来。

他好痛,感觉浑身的皮肤骨头都在被火焰灼烧,像是坠进了地狱里。

眼瞧小孩气息越来越虚弱,连扑腾的力气都消失了,老人不再犹豫,抱起孩子披上披风就一同离开了森林。

他没有去找医生,清楚人类的医生面对这样的病症同样只会束手无策。他找的是藏龙山脉中一株近万年的老树精。

活到这个年纪还不死的,纵使是最没有杀伤力的草木,也已经成为无可匹敌的大妖。

担心空间阵法会加剧孩子身上此刻不稳定的状态,这数千公里的路程全是靠老人自己双腿跑过去的,浑身魔力除了附在双腿上赶路,便是护在小孩身侧怕他感到颠簸,自己怎样早已顾不得了。

老树精当时正要闭关,和手下下属甩下一句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见,结果还不到七天,就差点被找不见人的老人一把火烧了山,破口大骂着极度无奈的从窝里爬了起来。

世上能奈何得它的存在不多,这被举国之力追杀却依旧活蹦乱跳没伤一根毫毛的老王八蛋算得上一个。它现身的时候本来哼哼唧唧极不情愿,见到这挂着死神头衔的恶人居然还是为了救人而来,顿时更想嘲笑他了。

“你这老家伙什么时候还有这种好心?还养起小孩来了。亲生的?不可能吧?去哪里偷的别人家小孩?”

老人没在意他的言语,只把小孩往他怀里一塞,冷冰冰道:“救他。”

老树精:“……”

就很气。

哪家求助的人是他这个态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上门讨债来的。

本想趁着机会再多骂几句,但目光落到小孩身上后,老树精忽然就整棵树变成哑巴了。

小小的孩童因为病痛,纵使在昏睡中也皱紧着眉,白皙微鼓的小脸两侧似乎还有未干的泪痕。

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和他的爷爷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老树精幻化了人形,是一个与老人全然不同的英姿勃发的青年男子。

它小心翼翼从老人手里接过了小孩,身上澎湃的生命能量被控制着向外涌动,因为太过浓郁甚至流动的形态都肉眼可见。

能量从蓬勃的雾气逐渐浓缩聚集,最终化作一枚碧绿的玉魄,光芒折射间流转出惊心动魄的色泽。

它把这玉魄捏碎了,想要喂到小孩口中,小孩却小嘴紧闭,皱着眉的模样有些抗拒。

老人说了句我来,接过小孩轻轻拍了拍背。

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和力道,小孩这才放松似的顺着他的力道张开了口。

冰凉玉魄被咽下,源源不断的生命气息顺着经脉涌入四肢百骸。孩童有些灰败的脸色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鲜红纹路也闪烁着渐渐消弭下去。

老人和老树精同时松了口气,转过头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熟悉的别扭。

“这次多谢你了,欠你一个人情,我能力范围内随便你提。”爷爷率先开口。

他看起来很镇定,但平淡的神色中却难掩高兴,显然此刻心情很好,连带着给出的报酬也很大方。

——上一次得到他这个承诺的人,请求他去杀了月影公国的国主,他做到了。

随即又话锋一转,“你见到他的表情不对劲,为什么?你知道他的来历?”

他这份猜测不是毫无缘由的,老树精给出去的那枚玉魄少说也凝聚了它近百年的功力,内蕴了无数天地生命之气,这才能起到续命的效果。

先前有个国家的皇帝快死了,托人寻过来无数天材地宝想交换一枚玉魄,老树精都没答应。

可面对只见了一面的淼淼,它却无比主动给出去了。

老人只能猜测他们先前有过什么渊源。

然而出乎意料的,老树精摇了摇头。

青年男子看着淼淼睡着的小脸,神色中罕见的带了些温柔。

他低声道:“不,我不知道他是谁。只是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有一种感觉,他很重要。你带他来找我,我反倒是要感谢你。如果放任他流落在外,他或许就真的死了。”

“直觉。”老人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哂笑了一声。

对于老树精这样命数悠久的存在,直觉之于它们已经不仅是种突发奇想的灵感,而更加类似于上天启示一般的预知了。

他没有纠缠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那他身上的那些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这一次老树精点了点头,表情有些严肃。

“他身上的这些纹路我没见过,但类似的气息是能够分辨的,如果我所料不错,那应该是一种极其恶毒的换命诅咒,通过吸取他身上的生命力化为己有。”

“一般这种诅咒生效后只需片刻人就会彻底死亡,这个孩子或许是命大,或许是他身上还有什么秘密,让他成功坚持到了现在。现在诅咒中断,对方应该也会遭到剧烈反噬,短期内不会再做什么了。但这个诅咒本身我无法从他身上剥除,必须找出施法者杀死才行。”

老人应了一声:“这个我会解决。”

他神情轻描淡写,又十分笃定。能完成这种程度诅咒的人显然不会是个弱者,甚至可以说肯定非常强大,但他眼中似乎对方已经成为一具尸体。

老树精看着他突然就笑了:“你和以前那死气沉沉的模样还真是变化颇大,不过,瞧着的确顺眼多了。”

这种改变不是外表上的,而是一种气质上的变化。就好像一把锋芒毕露染满血污的刀,忽然被某种极其柔软的布擦净又严严实实缠上了,虽然依旧叫人胆寒,可任谁都看得出他此刻心有牵挂。

它忽的有些感慨,它和“死神”不是头一天认识,对对方的旧事也有所耳闻,不知对方的那些刀下亡魂可曾想到过,他们认定无心无情的人还会有露出柔软一角的一天。

老人没理他,只淡淡问它还有其他想要的吗。

百年修为说给就给,还告知了解决诅咒的办法,他自然不能白拿。

更何况万一孩子之后还有个三长两短,还有的是用得着这老妖精的地方。这样算来,先前一个人情的承诺还是不够。

老树精自己却是不怎么在意的模样,摆摆手道:“这次是我自己乐意救的,跟你没一点关系,当我是给这娃娃的见面礼了。如果你真要报答,等孩子再大点,让他认我做个干爷爷吧。”

它一见淼淼就觉得这孩子无比亲切,要不是根在这山脉里扎得太深,都想直接动脚跟着人一起回去了。

到这地步它自然不会以为这孩子是什么普通人类,但谁在乎呢,他们自己也不是人类。活到这岁数,做事也只求一个随心所欲罢了。

此事解决后,爷爷就抱着小孩回到了失落森林。

历经生死,他已经彻底把这捡来的小娃娃当自己的亲人对待了。

亲人,老人想,多么沉重的字眼,几乎是他要背负一生的重量。

可他却发现自己没有丝毫的不情愿,甚至想到自己终于拥有一个亲人时,嘴角都忍不住微微上扬。

——他居然是为此感到开心的吗?

那些曾经笼罩了他大半辈子的阴影,似乎都因这个孩子的存在,变换成了另一种让人感到愉悦的东西。

床上沉沉睡去,因为没有了病痛而眉目舒展、似乎梦中也充满欢活的阳光的小孩丝毫不知自己在爷爷眼中的身份此刻已经天翻地覆,从捡来养着的小孤儿突变成了乖巧小孙孙,甚至已经动了起名的念头。

小孩的襁褓上有他父母给他留下的大名,江流璟。

璟之一字,在家族中十分贵重,嫡庶子间都只允许嫡子使用,看得出他父母十分爱他,于是遗弃背后的真相更加扑朔迷离。

老人无意去更改他生父母给他起的姓名,名字对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十分重要,与天地建立契约时使用的都是自己的本名,是一个人灵魂的标记。

但娃娃是自己捡到又养大的,生恩不归他,养恩总是他的,合该有个自己取的名字。

想到小孩大名里又是江又是流,被他捡回来还是在湖里,似乎与这“水”之一道格外有缘,于是乎取名“淼淼”。

平湖淼淼莲风清,花开映日红妆明。

他的淼淼,是这失落森林中独一无二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