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卿张开双臂,哈哈大笑,试图模仿肖申克救赎中的经典一幕。
可惜春夏交接之时的雨没那么大。
比起暴雨,用蒙蒙细雨形容更加恰当。
他这举动不仅没有孤注一掷的决绝,反而像极了发疯的傻子。
“金陵!太美丽啦家人们,看看远处的金陵吧!多么美丽啊!哈哈哈哈!!”
在他身旁,立着一位面色冷峻,隐隐带着无奈的青年。
“殿下,注意言行。”
裴长卿兀自伸展着手,正仰起脸张大嘴试图去接雨滴。
闻言,瞟他一眼:“老沈啊……我不是说了,要叫我公子吗?咱们这是微服私访!与民同乐!不能招摇!”
说罢继续站在船头哈哈大笑。声音远远传开,也不知江雾之后,有几个人听到这神经的笑声。
大齐禁军统领之一,沈凡安,奉命护卫皇长子南下,被裴长卿称作老沈之人,神情冷厉之中,带着一点无奈地扶住了额头。
最招摇的不就是您吗?
他身后几个身着便服,男女皆有,个个都是苦着脸的模样。
这皇长子,听说很疯,没想到是这种疯。
据说他幼年起便喜怒无常,疯疯癫癫,喜欢折磨下人、动物为乐。年长后收敛许多,不似从前暴戾,但其真实想法反而更加难以揣测。
他是皇后所生,身为嫡长子,至今仍未被立为太子,或许就是因为这疯病。
裴长卿笑了一会,笑得下巴酸了,才停下来,揉弄着下巴含含糊糊道:“距离金陵还有多远啊?几天才能到?”
沈凡安答道:“最多还有四天。公子。”
裴长卿满意地道:“很好很好,加大马力——快点,越早到金陵越好!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道:“是。”
他们板起脸来,站直身体时,自然而然带上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势,望而生畏。但凡是个人见到,都会明白裴长卿身份不凡。
裴长卿摸着下巴道:“既然是与民同乐,隐藏身份,那得起个化名。老沈,你来给我想一个。”
沈凡安道:“……属下不敢。”
“啧啧。”裴长卿看他一眼,表现得有些失望,很想吐槽两句老登身边的人都是这么谨小慎微吗……罢了,也能理解,毕竟古代阶级分明规矩森严,尤其是涉及皇权的时候。
“算了,我自己想。你们都不许说话,要是敢吵到我,我就……”
说到这里,故意停顿。沈凡安接话道:“公子就如何?”
裴长卿微笑道:“把他按到粪桶里洗洗嘴。”
沈凡安:……
原本以为会听到“丢去喂鱼”、“杀掉”之类词语的护卫众人:“……”
他们一致挺直身体严肃道:“属下领命。”
作为直属宣平帝的禁卫军,裴长卿无权处置他们——特指随意杀死,但是粪桶……
回去以后都不敢见人了啊!
“不是说不许说话了吗?”
裴长卿在嘴边比个手势,一时之间船上骤然寂静,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他得以安心给自己想化名。
“要叫什么好呢?”裴长卿苦恼道,“姓得改,太少见了引人怀疑。姓……吴?不不不不……哎呀,狗蛋怎么样?听说贱名好养活……”
包括沈凡安在内的一众人都盯着他。
“或者——嗯……谷、楚、顾、叶、陆……哎呀,真是难以抉择……”
船只向前,载着裴长卿与他在外人看来的疯言疯语,往金陵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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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大驾光临,虽说是微服私访,但也不能完全不让人知道。
光是身边带着护卫还不够。
皇子下乡、惩奸除恶、装逼打脸的故事大家都很爱看,贪官准备对皇子下手时,皇子派出高手一通乱打,当众亮明身份的情节很爽没错。
但是吧,这个有武功的世界,情况出现了一点略微的不同。
暗器、毒药、蛊虫,阴着来,就算绝顶高手贴身二十四小时保护大皇子也容易发生意外。
五号自己买了系统道具防身,但是外人不知道。
若哪个贪官,说的明确点,那个反派心一狠来个大的,大皇子阴沟里翻了船,那就没得玩了。
所以在裴长卿出发之前,两条消息就分别送到当地知州,以及当地总捕梅将离的桌上。
武侠小说里地方官要么是反派,要么隐身,显然这个知州属于后一种。本卷并没有他的位置。
重点在于,这位六扇门总捕头,梅将离。
她看着这消息,紧缩眉头,道:“……坏了。”
手下甲认同道:“确实坏了。”
梅将离向来对工作不上心,有什么信件都是随便往桌上一摆,叫手下替自己处理。结果手下甲照旧清理书信时,找着了这么一封信,火速找来梅将离。
梅将离看到此信,就算大脑皮层光滑如她,也觉得大事不好。
从下到上,从地方到京城,朝中六成的人觉得她靠家族上位,是个绣花枕头,三成的人觉得她是个实心的枕头,没有绣花,还有一成不明实情。
所以真有要紧事也不会派给她。
万万想不到,裴长卿偏偏就要来金陵,哪也不去,非得挑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走得还很急。要是出了什么事,梅将离废物本质人尽皆知还是小事,朝野动荡,才是大事。
梅将离虽然废物,但很懂分寸,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道:“也只能找姑母帮忙了。”
前文提过,有个叫梅音尘的,在赤义王叛乱中出力平乱,是大功臣,一路晋升,如今是朝中高官,陛下近臣,沾了她的光,梅将离才能当上扬州总捕。
这个决定十分合理,然而梅将离又有点畏缩,喃喃道:“姑母向来严厉,写信给她,又得骂我了……”
唉……她也不想当总捕的啊……如果可以,梅将离更想盘个铺子当掌柜,或者就当个小捕快,全江湖到处跑。
但她们家人丁凋零,上一代兄妹三人,她父亲早早去世,还有一个早逝无子的姐妹,如今活着的只剩梅音尘。
梅音尘也无子,所以和她最亲近的,也就是梅将离。
之前当扬州总捕的梅家人,关系太远、杂念太多,最后只剩梅将离一个人选。虽然无能、蠢、好吃懒做,但是可信。
脑中乱七八糟想了许多,梅将离眉头皱得死紧,配上一米八的身高,坐在那里,气势非凡。外人看了还以为梅总捕在思虑什么大事。
手下甲道:“大皇子来金陵,……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梅将离惊悚回头:“不是大事??”
手下甲淡定道:“大皇子久居深宫,出来游玩,也只是图个热闹。逛个三两天,就腻了往别处去、直接回京城也说不定。”
梅将离犹豫道:“人常说南北风光大不相同,金陵景色又格外好,几天逛不腻吧?”
手下甲道:“说来说去,也就是山水楼阁,不都一样?”
梅将离懵懂道:“是吗?”
手下甲接着道:“不过是这两天的事,何必劳烦梅大人?何况,信中特地嘱咐,不可招摇。若您有什么举动,那不就暴露了殿下的身份?”
“……是吗?”
“自然。”手下甲说得十分坚定,“何况,您是六扇门捕头,招待殿下自有知州去操心。殿下在城中游玩,那些江湖人在金陵城内,万万不敢放肆。所以这事和您没有关系啊!”
“……”梅将离惊疑道,“前两天,不是才死了人?”
“那是在郊外死的,和金陵城内有什么关系?”
“可是殿下游玩,也会去郊外赏景……”
“那就更不是六扇门该管的事了。”手下甲严肃道,“殿下自有护卫随从,咱们扬州六扇门凑不出几个高手,去了也是帮倒忙、让殿下扫兴。各司其职,人人有各自该干的、擅长的不擅长的事。您说是吧?”
梅将离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是又说不上来,站起身来回踱步,最后道:“那……就算不劳烦姑母,我也得干点什么。不能什么都不干。”
手下甲适时道:“您可以多工作,多办案子,整顿一下城中风气。这本就是分内之事,也能让殿下玩得舒心。”
梅将离被说服了。但提到工作,依然还是戴上了痛苦面具。
“就这么办吧。你去跟他们说说,最近这段日子严肃一点,打起精神,不要惹事。”
手下甲道:“明白。”
说罢转身出门,留下梅将离一个人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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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甲在六扇门中来回转悠,扬州六扇门以懒散出名,所以见不着几个人。他转悠半晌,施施然走向厨房。
厨房中只有一个厨娘忙里忙外,砍柴切肉。手下甲弯着腰,小声道:“火烧好了没?”
厨娘一把提起柴刀,抬起脸,以分外冷峻的口气道:“烧好了,就是热得太慢。”
这是在说他来太晚。
手下甲清清嗓子,再说话时,就换了一种腔调。这口音十分熟悉,正是之前出现在崆峒的神秘二人组之一,张三。
张三道:“陪傻子玩过家家,说了一大堆狗屁不通的谎话才把她糊弄过去。虽然是傻子,但也是梅家的傻子,不能叫她把梅音尘扯进来。”
厨娘也换了声音,道:“当初就是梅音尘联系朝廷,给裴昭递了把柄,大计才未能成功。好了,换班,接下来我负责看着她。”
张三一改之前沉默寡言的形象,撕着脸上面具,嘀咕道:“我就不知道了,不能把她换掉吗?束手束脚。我们在金陵不该这样。”
李四脱下厨娘衣服,利落地给自己打扮,道:“换掉?金陵是我们的根基,也是梅家的根基。梅音尘一定会在扬州安插亲信,这个死掉也有下一个。她的亲信是个傻子,对我们最有利。”
张三道:“傻子也就算了,还是个懒人,我每天帮忙干活,总捕头该是我才对。”说着将人皮面具递过来。
李四嫌弃地拍掉,道:“别抱怨,就你屁话多。面具我自己会做,不用你的,恶心。”
张三默默把面具放回自己怀中。
就这几句谈话的功夫,李四已经穿好衣服,打扮得像模像样,俨然一个六扇门捕快:“裴长卿要来金陵,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做点什么,枉费我们多年潜伏。”
张三提醒道:“朝中的‘那位’不会愿意见到我们对裴长卿出手的。‘那位’还等着裴长卿上位,控制这个疯子,掌握实权……”
李四恨恨道:“裴昭死掉,傀儡皇帝上台,那个家伙还有理由和我们合作?到时我们就变成真反贼了!”
张三道:“可是比裴昭好对付……”
李四道:“我有我的想法。”
张三道:“你要干什么?不能是刺杀皇子吧?”
李四道:“不管是刺杀皇子还是别的,总得干点事。好了,快滚。”
张三滚了。
滚之前,转过头,认真地问道:“你会哄傻子吗?别让梅将离起疑心。实在不行用蛊虫把他弄成废人……”
李四带好面具,挺直身子,变换体态,恍然与“手下甲”毫无差别:“比你会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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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将离兀自坐在房间中发呆。
她一想到要每日早起晚归,工作加班,就难受。
就好像一场考试,手下甲告诉她好好复习就有好成绩,也的确如此,加班努力工作就能有好业绩。
问题是。
梅将离做不到。
她根本不是干这个的料啊!这总捕头谁爱当谁当!
愤愤地在脑中发泄一会,梅将离终于又软倒在座位上,动用为数不多的脑细胞,开始思索。
首先,办案、工作,她是干不好的。不仅干不好,还会出差错,败了殿下雅兴。
其次,手下甲说得没错,每个人有擅长的不擅长的事。
最后,有朋友好办事。这是姑母的教导。
结合这三条真理,梅将离转动小脑瓜,想出了一个对她来说十分合理的计划:
我办不好,那就找能办好事,而且和我关系好的朋友帮我处理工作!
这就叫各司其职(并不是)啊。
我真是太天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