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仙人此刻一点也不仙人了，举手投足也没了缥缈仙气。
他穿着粗布麻衣，挽起裤腿，赤足踩在泥地里。身后是一群同样穿着粗布麻衣的孩童，簇拥着他，围成一圈，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面前的青年，盯着在青年后面的无心，对方的头顶油光水滑，一丝毛发也无。
“这孩子怎么变成了一个……和尚？”莫衣皱了皱眉毛，释道两家一向不对付，他没有直接叫对方秃驴，已经是很客气了。
看这孩子年幼无知，他态度稍微和蔼了一点。
“算了，这不重要。”
“你说你来做什么的？”
“因为他想来，你就带他过来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的心肠。”莫衣的语气嘲讽。
眼前的青年低头，含羞带怯，态度摆的很恭敬。
“莫先生误会了，我是真的有要事要和家主相商。”
“头发的事情也和我无关，我没有对七皇子说过任何遁入空门的事情。”
莫衣冷眼旁观，看着钟飞盏一副老实本分的妾室对大房请安的样子，丝毫没有被迷惑。
他可是听说过对方吓跑了雨生魔的壮举，清凌凌的眸子一扫，重点看了几眼钟飞盏唇角的微笑，藏在袖子后面的假手。
他太了解这些人内心的小算盘了。
明面上：有要事相商。
实际上：随便找个借口来见某人。
莫衣对此严防死守，绝对不要让这些家伙打扰自己的‘蜜月旅行’。
围在莫衣四周的小孩子，不知道教自己识字的先生和这个看起来不像好人的大哥哥争论什么，但也十分自觉地和钟飞盏划清界限，奶声奶气地骂：‘坏人’，和其他孩子一起排斥他。
无心看得津津有味，他一路走来，北面是战场，住在附近的民夫都逃走了，处处都是断壁残垣，入了这小城镇，倒是见了几分热闹，沿途跑跳而过的孩子都多了不少。
粗布短衣，羊角辫，蹦蹦跳跳的孩子举着荷叶，嬉笑打闹着，踩着街道上的水洼。
这些孩子衣服上带着补丁，脸颊蜡黄。一看就不是什么出身优渥的人家。听说快活城的莫先生，一头白发，温和儒雅，公务之余，常常出没于善堂，资助供养了不少孤儿，好像下凡的仙人一样。
无心若有所思，眼前这人大概就是那位莫先生了。
不过，倒是没看出来温和儒雅，盯着钟飞盏的眸子好像磨尖了的冰锥，大概是碍于身侧的孩童，没有放出来属于武功高手的气势。
二人扯皮口角的时候，无心偷偷摸摸，溜出了大殿。
莫衣似乎发现了他的动作，但没有管他。
就这样，小光头优哉游哉地，顺着来往的随从下属，摸到了朱水云的办公书房。
木质雕花大门古朴典雅，诉说着威严和肃静。
无心咽了咽口水，呼吸变得粗重，但还没有等他想好是否要进去，门自己开了。
“站在外面做什么，进来吧。”
那声音很好听，低哑沉郁，让他想起自己进入寺庙后，亲手敲响的第一声木鱼声，带着让人瞬间宁静下来的魅力。
无心双手合十，缓缓行了一礼，才抬脚进入屋子。
屋内檀香袅袅，四处都是老红木做的书柜和架子，最中间的女子坐在红木太师椅上，正在垂首看一份文书。
她头上戴着的红玉凤凰，被门口透进来的光，照得刺目耀眼，在书架上晃出来点点光斑，照在书脊的文字上。
无心顿了顿，是一个，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的人。
“阿弥陀佛，安世见过朱城主。”
“嗯，坐吧。”朱水云点了点旁边的座椅，然后收回手里的毛笔，在一封文书上画了一个圈。
“你的来意我已经知晓了。”她没有抬头，手腕微动，在末尾的位置批了一行字。
“你想去哪里，随便抓一位我的下属就好，他可以带你去。”朱水云淡淡道。
这份随意的态度，让无心忍不住皱眉：“朱城主，您知道我想要说什么？”
“……”
沙沙声在书房里响起，被询问的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继续专注眼前的文书。
笔尖微动，在纸上落下来最后一行字，朱水云才缓缓收笔，抬眼看了他一下。
这颇为熟悉的光头，让她嘴角微翘，道：“不知道。”
“不过，我知不知道无所谓。”
“你已经懂事了。你是自由的，自然可以决定自己的事情，可以去往任何一片土地，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
“我的任何计划，那只是我的计划。”
“如果你不想去做北离的皇子，不想继位新皇，我也不打算费大心思逼你。”
朱水云想了想，道：“或许你想去找你的亲姐姐，我也可以派人把你送到玥瑶那里。”
“你若是没有钱支付路费，快活城可以帮忙垫付。之后将账单寄给你母亲就好。”
“放心，你可以任意选择，我一向认为，委屈他人做他其实不想做的事情，是痛苦残忍的。不如直接送他去轮回。”
毕竟，无心严格来算，不是她的下属，也不是她的战利品或者俘虏，朱水云不会强求对方听自己的话。
她的态度更像是对待唐老太爷。你想做什么都好，你有这份自由。我若是想做什么，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你改变态度。
我直接出手消灭了就好。
“所以，你要回北离皇宫，还是去找你姐姐，亦或者……去快活城还是什么别的地方？”
这噼里啪啦，堪称奇葩的回复，让无心立在原地，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想起来曾经，多少人在他的面前，求着、威胁着、诱惑着、排斥着，让他离开北离，离开姑苏城，离开他的家，前往……‘他应该去的地方’。
原来，我也有选择的自由……是么？
无心闭了闭眼睛，这种哪怕送你轮回，也要给你选择的自由的态度，竟然给了他奇异的满足感。
好像是上辈子无论如何都没有得到的东西，被人随手丢到了自己怀里。
这位天下第一，的确是一个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再度开口，喉头有些干涩。
就如朱水云所说，他的确有些选择，宁可死掉，也要坚持。
“小僧想去寒山寺，出家。”他双手合十，做了一个阿弥陀佛的口型，嘴角的笑容变得平和，“小僧给自己想了个法号，就叫‘无心’。如何？”
“寒山寺？”
“可以么？”无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忐忑。
红衣女郎的面色有些古怪。
“自然是可以的。只要你不后悔。”
朱水云给最后几个字加了的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