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尽染很是识趣的怔在原地,缄默不语。仅凭信笺的笔迹并不能裁定或男或女所书,饶是韦太师也不能妄下论断。
楚帝顿觉方才所言有失偏颇,终究韦邈也在场,所幸他还不知眼线传出的纸条,故而无从判断,遂岔开话题道,“除和离外,还有何两全之法?”
“请老告休,林尚书与其次子一同发回汝南。”林尽染语音稍稍一顿,回想起长公主所言,如实回禀,“请老告休是臣的主意,林明德品行不端,林尚书难逃干系。长公主的意思是,将林明德发回汝南,终生不得出汝南半步,以免横生枝节。”
楚帝和韦邈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林靖澄若是告休,则是将林府上下悉数发还汝南,只留林明礼与吴兰亭在京为质。此法既能解决林明德的问题,也能稍稍减轻林氏与其门人的怨怼。
可韦邈与林靖澄毕竟是二十多载的翁婿,行事做派也算摸得十之七八。若林明德与三皇子构陷储君已然东窗事发,林靖澄携夫人上二郎山求见长公主,不过是先手;而放任其出府逍遥除有平息流言外,还有一层便有打算牺牲次子之意,此为釜底抽薪的后手。于这位林尚书而言,保全林府在京城的权势,比一切都重要,包括次子在内。
韦太师抻了抻衣袂,正色道,“林尚书今年五十有二。依制,官吏需至五十五岁后方能请老告休。且不论他高居尚书令之位,若此时令他致仕,恐只能勒休。可如此,又该以何名目?”
林尽染深吸一口气,良久方嘀咕道,“再不济,只能遣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暗害林明德,一命换一命。”
这语音虽声不大,可在此等静谧的殿中就显得尤为刺耳。
楚帝眸色一片漠然,冷冷道,“放肆!林明德好歹是韦太师的外孙,尚有骨肉亲情。”
这三种法子各有各的说辞。譬如这和离之法,是先撇清韦府与此事的干系,日后纵使将林明德的罪行昭然于众,株连三族尚且未能累及韦太师满门;这告老之法当属最为稳妥,同样也是楚帝最乐于见到的结局,可韦太师已隐隐绰绰表明,即便有名目勒令林靖澄告老,恐怕他会先发制人,命人暗害次子;而这第三个法子在场几人俱是心照不宣,不过取决于谁先动手。
楚帝这声斥责,然则是有暗晦地打探太师的意思,可要顾念这份亲情?但看似三个法子,于这位陛下而言,似仅有一条路可走,从林尽染交出那份书信起,已然表明他的立场。
韦邈默然片刻,肩头无奈地垮下,眼底略有怆然,“老朽明日唤阿英回来侍奉,商议和离与遣送明德回汝南一事。”
到底是有血肉亲情在,明园的命案也好,还是构陷储君一案也罢,林明德终究是要自食恶果。此次已无转圜余地,即便是爱女相求,可韦氏的基业如何能因他而毁于一旦,这已然是能为他争取的最后生机。
“先依太师所言。”
“老臣先行告退。”
楚帝微微颔首,又遣人亲自护送太师回府。
殿中已仅剩三人,对于陛下将要说甚,林尽染心知肚明,胸腔中的跳动不由自主有些加速。
默然良久,楚帝蓦地斜靠在凭几上,叹息道,“如今你与太师的关系亲近很是不易。这份书信···你可知于太师而言,几是明晃晃地要夺走林明德的性命。”
“臣不过是让韦太师早做准备,未免日后惊闻噩耗时,悲恸过甚。”
楚帝停顿片刻,略微斟酌后,问,“这封书信,你如何看?”
“陛下见微知着,已然猜到。”
“事关吴兰亭清白,朕总该问个清楚。”
可刚说出这句话时,楚帝显然有一丝动摇,终究是他的甥妇,在林尽染面前可也言之凿凿地承诺,定然不会令她委屈。
林尽染的一双黑眸愈见的深暗无底,牙根渐渐咬紧,“昨日,林明礼与吴兰亭送的金钗中,夹有一张纸条,上书‘林二辱嫂’四个字。故而,此事······”
楚帝还未等他的话音落地,‘歘’地翻身而起,将桌案上的茶盏尽数掀翻,叉着腰,在殿内来回踱步,胸腔一直起伏不定。
但见林尽染一直端端正正的跪坐着,除却面颊紧绷,丝毫瞧不出任何神情。遂气冲冲地行至他身旁,指着鼻子骂道,“朕记得吴兰亭是李时安的闺中好友,你如何能心平气和地坐在此处?”
林尽染缓缓起身,甚是恭谨地伏地一拜,“明园命案,陛下看在长公主的面上,放过林明德;今日,臣亲自走一遭静心庵,长公主已然应允林夫人,仍欲保他一命。且方才韦太师的话中之意,陛下很是清楚。恕臣愚钝,林明德的性命,陛下是留还是不留。”
“故而,你拿出这封书信,是要逼朕下这个决定?”
“事关女子清白,且陛下也该履行当初的承诺。”林尽染语音在此时戛然而止,抬眸觑了一眼楚帝,斟酌一番言辞后,沉吟道,“陛下,尚书令府大婚后的次日,林明德将构陷储君一事和盘托出,闹得林府鸡犬不宁。日后若有个万一,他将吴兰亭······”
后面所言倒也不必说得太透,若是失口将吴兰亭受辱之事传扬出去,莫说是吴兰亭,林明礼同样会沦为笑柄,当下唯一的补救之法便是秘密处置林明德。
“皇姐可否知晓?”
“臣与时安几番试探,长公主应当不知。”
楚帝长叹一声,又使了眼色命孙莲英将其搀起,“皇姐若有所求,朕实难推诿···你倒是有心了,既与时安一同去了静心庵,该打听到这些陈年旧事。”
林尽染清楚陛下指得是什么,故而特意带上夫人一同前去探望。巧的是大将军府和长公主尚且有过一段渊源,既谈起往事,免不得提上几嘴。
“林明德屡次触犯律法,若长公主频频求陛下赦免,那置法度何在?”林尽染紧咬着牙根,语音不禁拔高了一分,道,“臣知晓,方才陛下已然意动,兴许是为韦太师,或为长公主,又或是像陈若棠一般,陛下仍有后手。可臣仍是提议,处死林明德。”
楚帝眼帘微垂,凑上前去,沉声道,“林靖澄行事极为谨慎,饶是朕也仅拿捏住这唯一的把柄。林明德若是死了,可就再难有如此良机可扳倒林府。”
“可此等良机是要拿一个女子的贞洁交换。”
楚帝微微一怔,“什么?”
“一个女子的贞洁、清白远高于她的性命,难道陛下希望吴兰亭也要步长公主的后尘吗?彼时,林明礼要承担的痛楚可就太过沉重。”
尘封的过往与现实几乎交杂在一起,楚帝的皇姐为何要出家为尼,宗正寺的谱牒中记载这位长公主于二十多年前就已亡故,然则失去清白的她实乃无法承受世人的非议,而皇室的颜面不容有损。是楚帝将自己的亲姊推入空门,如今这甥子刚娶的新妇,难不成也要令她过上此般不生不死的日子吗?这让林明礼又该如何接受。最是无情帝王家,可这份愧疚令这位皇帝陛下几是无颜敢与这对母子相认。
“果真是可笑,罔朕日夜念叨要见皇姐一面。到了她真愿意相见的时候,朕反而是退缩了。”楚帝几是已摊开内心最柔软的一处,又拍了拍林尽染的胳膊,自嘲道,“朕亏欠皇姐和明礼的实在太多。可朕也该给皇姐和韦太师留些颜面。此后你就不必管了,朕自会有安排。”
“陛下圣明。”
“你莫要高兴得太早。韦英如此溺爱林明德,若是得知他的死讯,必是要闹得翻天覆地,难保会说些不该说的话,做些不该做的事。朕,不能伤太师两回。”
的确,让林明德死不难,难的是怎么死,死在何处,如何能令几人心安理得地接受。不得不说,林靖澄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是棘手,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已掐住此事的要穴。而林明德只要在外安守本分,未有胡言乱语,即便是楚帝有心命人暗害,也得再三忖量。
林尽染倏然语调有些深沉,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陛下若觉得为难,臣还可以担个谋害当朝尚书令的名声。”
“说甚胡话。”楚帝没好气地横了一眼,良久方感慨道,“且不论你是上柱国的女婿,若真行谋害尚书令之举,朕该如何予李卿交代?何况林靖澄乃文官之首,当下仍是韦太师的女婿。这些年他的门生旧故遍布六部九寺,你若是担上这个名头,朕也难保全你。”
“陛下迟迟未动林明德,就是在厘清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楚帝淡淡一笑,心绪也稍安定些,徐徐道,“朕即位时还未及冠,所幸外有李卿安定北境,内有韦太师辅政,而后便是朕亲手将林靖澄一步一步扶上尚书令之位。不可否认,大楚有如今的气象,他林靖澄厥功至伟,可这并不能成为党同伐异的借口。”
林尽染心念一闪,沉吟道,“陛下可是早有怀疑揽月楼与林尚书有勾结?”
“人,一旦恋栈上权位,只能不择手段。”
楚帝所言已算是隐晦,如今南海既能将手伸进长安,而林靖澄若想保住林氏的地位,或有坐山观虎斗之意味,和光同尘在此时便显得尤为关键。既未有刻意接近,也未有疏离,那便是默允门生旧故及其亲眷在揽月楼中蝇营狗苟。
“陛下是因那本账簿······”
楚帝淡然一笑,“那两本账簿已在你手里了吧?”
“臣自北境回京后,元瑶就已交予我手。”
楚帝微微点了点头,未有多言,这两本账簿的重要性已毋庸置疑,料想林尽染心中已然有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