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妨玉拿着孟言真的纸条,在马车上思索一路。
按照皇帝的性格,确实是做得出这样的事,周擎鹤去的匆忙,连王府也没回,但凡有机会,他一定会回来瞧一眼。
赵妨玉细细摩挲着手里的纸条,眼神虚虚落在一处。
脑海里想的都是,军中文书能遇到什么危险。
赵妨玉对军中不算太了解,但也知晓,不少富贵人家,也会在战时托关系将家中不出息的子弟送去军中,做个文书,替人写写信件,捞个不大不小的功劳。
皇帝让周擎鹤作文书,到底是羞辱,还是故布疑阵,尚且不好说,只是赵妨玉担心之前派去保护周擎鹤的人不够。
军中可能出现意外,路上也不能放松,如今悬壁不在,家中也不再是安心之所。
次日清晨,赵妨玉的信件借由十四州为各大府邸送货的匣子,送到李氏老宅中。
周擎鹤不在,赵妨玉便将舒姐儿抱来一道休息。
她脑子里想的事情多,自然也睡不安稳。
“王妃,崔家小姐送来拜帖。”
醒枝将一封精致的水墨梅花拜帖轻轻放置在赵妨玉的梳妆台上,转身将周围的帷帐挂起。
赵妨玉知道崔子敏本家是有妹妹在的,只是京城的崔家宅邸之中,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住么?
“崔佳姑娘何时来的京城?”
醒枝早料到赵妨玉有此一问:“回王妃,就昨日的事。”
“昨日晌午入的城,小崔大人亲自去接的。”
赵妨玉嗯了一声,看了眼时间,便将拜帖搁在一边。
李家老宅暂时还没传消息过来,赵妨玉在鹤王府中,将所有下人召集在一处。
鹤王府主子少,但毕竟规模在那里,洒扫的人总不会少的,内侍省还时不时差人来问需不需要再送些人来。
周擎鹤走的消息已经有几日了,赵妨玉之前一直在外奔走,倒没工夫料理这些,结果今日醒枝出门时,花房里没人,一问才知道,这些狗胆包天的人竟然连春芍都拉去做洒扫了!
赵妨玉第一时间将前后门封锁起来。
赵妨玉坐在走廊下,日头渐渐有些晒了,毕竟入夏,烈日当空,没有遮挡,还这么多人站在一处,自然叫人难受。
人群之中渐渐传来低低的嗡嗡声。
赵妨玉当着众人的面,用完了早膳,这些东西都撤下去,醒枝几个伺候着赵妨玉净面,净手。
一套流程下来,赵妨玉坐在廊下,微风徐徐,干净清爽,院子里站着的人,无一不是大汗淋漓。
赵妨玉捧起香茗漱漱口,将杯盏搁在桌上,自有人换了一盏来。
视线从人群中扫过,嗡嗡声不小反大。
“今日是谁,将春芍调出去的?”
人群中站出来一个女管事,胖乎乎的,年纪不小,一根腰带紧紧勒着衣衫,几乎将人勒成一个葫芦。
那女管事自说自话,先给赵妨玉行了大礼,然后才恳切道:“实在是这两日园子里的活计太多忙不过来,春芍姑娘是花房的,也知道该如何料理花木,这才临时将春芍姑娘借调来用了一用。”
赵妨玉眼神落在说话的老妈妈身上,跟在她身后的大丫鬟,已经有人低哼了一声。
“园子里什么活?且说一说,我记得王府原先也不过几十个仆役,后来几个园子陆续竣工,又从外面采买了一批,凑出了一百。”
“正院服侍的有二十个,醒枝几个是我的陪嫁,不算在王府的仆役里,王爷院的人也有三十之数,这些人不入内院,也不算在内。”
再去掉几个采买与膳房的,光是洒扫之人,便过了六十之数!
老妈妈面不改色:“王妃有所不知,王府虽然主子不多,但院子多,每日光是洒扫,便要耗费出去二十人力,一直做到晚间,才能将活计做完。”
“另外入了夏,不少花树都要打枝,今年得了王爷吩咐,花园里还种了一些鸡头米与菱角,这也是点了人要日日精心料理的,再有便是荷塘,园子里也有不少地方都种了果树,为防蚊虫,还要花去不少人熏驱虫药。”
听着似乎是很忙,但远不至于如此。
赵家比不上王府,但主子也多出来不少,园子里的洒扫二十个人足矣。
又不是日日都要修剪花枝,熏制驱虫药一说,简直是无稽之谈。
府中账目上分明有驱虫药包这一开支,明明只需将塞了驱虫药的香包挂在林间,定时更换即可,哪里需要找人日日在林子里烟熏火燎的烧火熏虫?
鸡头米,菱角,莲藕,这些一概都是在水里生的,都有产出,时令不同,最多两人便足够,哪里如同这女管事说的,用得上这许多人?
分明就是聚在一处躲懒罢了。
“春芍是什么时候被调走的?”
女管事低着头恭敬道:“回王妃娘娘,是今日才调去的,人还没到去园子里,春芍姑娘便被醒枝姑娘带回去了。”
赵妨玉算了算时间,也对得上。
“中途遇上过谁?”
这下女管事倒是不敢答了,犹豫一瞬后才道:“遇见了采买的杨管事。”
这个杨管事赵妨玉是知道的,据说是因为生有残缺,于是才留在内院做采买。
否则也该是去外院的。
又一阵微风拂面而来,女管事忽然听见赵妨玉一声:“我记得,你是杨管事的姐姐?”
醒枝来禀报时,说看见女管事正带着春芍与杨管事说话。
女管事冷汗直冒,当即心中便惊疑不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小心思被人看穿了,心虚的厉害,还要强撑着回答:“是,采买的杨管事,是小奴的弟弟,在道上遇见了,便说了会子话,难得春芍姑娘也在,顺道也说了两句。”
赵妨玉的眼神落在春芍身上。
杨管事是个天阉,娶不着媳妇,恰好园子里事多,他姐姐调出犯了错灌下哑药,但长相秀丽的春芍,恰好春芍第一回出花房,遇见的便是这位杨管事……
如今的春芍站在一边,面上一派宠辱不惊的模样,神情看不出喜怒,只有在瞧见赵妨玉望过来时,才对着赵妨玉猛然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她用了大力气,也不怕磕出脑浆子,鲜红的血登时顺着额头流下来,滴滴答答砸在面前的青石板上。
她蘸着自己的血,在石板上写道:他要娶奴,奴不愿。
仆役们自从春芍开始写字的那一刻起,看向她的眼神便不由带上几分羡慕与尊敬。
奴仆的生命大部分都在奔波忙碌,读书识字那是只有体面富庶人家的少爷小姐们才会的东西。
春芍竟然会写字……
其实赵妨玉身边的丫鬟个个都能读会写,毕竟手上账目众多,大字不识实在耽误差事。
人一旦会写字,想要拦住她的嘴,只有死才是正道。
否则即便是即便是削成人彘,也有透露消息之法。
赵妨玉的本意是,将春芍养在花房,如同当初的赵妨兰一般,将她安置在眼皮子底下看着,顺带拿她钓鱼,看能不能钓出来些什么。
没想到,钓出来的竟是自家管事之间的龌龊!
“她们可曾逼你?”
春芍点头,继续写到:杨管事,意图不轨。
春芍见过赵妨玉怎么处置赵妨兰,自然也知道赵妨玉留着她的意思,好在她还活着,只是不如曾经体面,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花房累一些,苦一些,但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冬日还有烧不完的炭火,不算苦差事,就是打着让她老死在里面的主意。
春芍自知这已经耗尽了她与赵妨玉最后的主仆情分,平日里谨小慎微,从不踏出花房一步。
结果今日杨管事将她强硬的调出花房,她还以为是拿她钓鱼,谁知道半道上遇见一个对她色眯眯的采买管事。
春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外乎这些人看她落魄了,想来作践她。
但时至今日,她也不知赵妨玉会不会为她做主。
赵妨玉的眼神在女管事与杨管事身上赚了一圈,从账册堆里,找出了采买的账册。
上面东西记录无误,也都是市价,看是看不出名堂,这东西得去查实物。
洒扫婆子将大厨房里今日刚采买回来的新鲜素菜拿回来一看,除去供给正院与外院的伙食,其他都差了一大截,蔫巴巴的,远不如正院的那些水灵。
主仆菜肴两套标准,这是常事,但菜品都是一道买的,账册上也是一道记录,这中间的差价,便是进了杨家的肚子。
水至清则无鱼,赵妨玉平日里抓大放小,对于一定金额以下的贪污,并不会太过苛责。
但杨家姐弟,姐姐打王府果树的果子出去卖钱,弟弟偷府里下人的伙食费,另外还有娘老子在马房侍奉,偶尔还会克扣一些马房伙食里草料豆子带回去。
“鹤王府,倒是养了一家子貔貅。”
春芍在一边长跪不起,杨管事姐弟也瑟瑟发抖的跪在一处。
边上都是侍卫,仆役们大气也不敢喘。
赵妨玉从人群之中,将杨妈妈的副手调出来:“杨妈妈的摊子你能不能接?”
若是不能,写封信去赵家,有的是人能干。
别家的姑娘或许不会如此频繁的找娘家,但赵妨玉却不是这般想的,自家人,太客气反而生疏了。
家丑不可外扬,那也看是谁,赵家无妨。
那副手年纪不大,瞧着不足二十,梳着利落的圆髻,簪着两把银钗,圆团团的脸,眼睛不大,但看着颇为和善。
那女子没想到赵妨玉问的如此直白,面上闪过一丝错愕,但身体快过脑子一步,立刻跪下来谢恩。
杨管事一看,心都凉了,当即喊道:“王妃娘娘,奴婢姐弟为王府操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这一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着实触动了不少人的心弦,下一瞬,赵妨玉清冷的声音传来:“苦劳?”
“我鹤王府是没给你月钱,还是没给你父母买身银子?是短了你们吃用,还是叫你们病死了不给你们寻先生?”
“给了银子的事,在你口中,到仿佛这些银子就该平白落到你家一般。我竟不知,仆役做工,这当主子的还要感恩戴德?”
一句话,众人如梦初醒。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古以来,钱货两讫,鹤王府从不曾拖发过一日月月钱,就算是饮食上有所欠缺,那也并非是赵妨玉苛待她们的,而是杨家姐弟苛待她们。
这话本不该说,再者,在场所有人,杨家姐弟说这话最没底气!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仆役拿钱办事,鹤王府的活计不重,只是这些日子周擎鹤忽然出京,流传出些风言风语来,仆役们想着男主子不在家,这才松懈起来。
谁能想,动到了不该动的,赵妨玉要与她们清算。
“灌了哑药,打断手脚,轰去庄子上,连带着父母,也一道喂了药送去。”
门外站着的老妈妈满脸横肉,谄媚的应了一声,拎着麻绳先将杨家姐弟捆好拖下去。
剩下的仆役瑟瑟发抖,几十双眼睛盯着,赵妨玉面不改色,坐在摇椅上,缓缓从一堆半人高的账册之中,又抽出一本。
一上午,发落出去好些管事。
如今正院的主子就她一个,在没什么比如今更好料理。
余下的也没有采买,先让府里的人顶上,实在挑不出人,便直接禀报到赵妨玉处。
不过三五日,便带出新管事来。
坐以待毙不是赵妨玉的性子,当日料理了府里的事宜,重新将春芍送回花房,余下的时间都在快速调度十四州的商队,加快地宫建设。
李家与赵妨玉的进度一致,都在建造地宫山室。
赵妨玉派去打听周擎鹤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先到了崔家小姐邀约的日子。
赵妨玉带着舒姐儿去赴宴,身后跟着三个大丫鬟,头上戴着一顶精致的花丝金花枝冠,额边两根指肚大的珍珠累丝小三元钗,一身墨绿色的丝绒芍药褙子,手里牵着奶胖奶胖的舒姐儿,戴着轻巧的荷花发箍,将两个包包头箍住。
下车时,见一素衣女子站在边上,一身水色内衬,外面一件苍山翠的水墨纹褙子,特地在门前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