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逐渐落下,沈止罹缓缓收敛内息,灵气欢快的在体内奔腾,潜移默化的润泽血肉,泉水滴滴答答落下,山君踩着水过来,挥着爪子追着无规则落下的水滴玩。
沈止罹弯身将山君捞起,灵气流转着将身上的水带走,只余一层湿润的水汽,沈止罹面上不再像之前那般惨白,带着被灵泉烘透的薄粉。
墨发披散在身后,沈止罹坐在石凳上,膝头上的山君敞露着肚皮,沈止罹手心蕴着灵光,将山君每一寸皮毛烘得干透,摸上去带着暖意。
沈止罹点着山君湿润的鼻头,温声同它商量:“我夜间要出去一趟,你自己玩,可好?”
山君正在抱着沈止罹指尖轻轻啃咬,闻言飞快翻身,看着沈止罹:“去哪?带我。”
沈止罹抿抿唇,有些犹豫。
山君看着沈止罹迟疑的模样,顿时有些着急,前爪在沈止罹膝头踩来踩去,连连舔着唇,片刻后,山君目光坚定起来,攀上沈止罹胳膊,掐尖了嗓子,以往发出雄浑虎啸的喉间,硬生生被它叫出了狸奴的娇嗲。
“喵~”
沈止罹眸光一震,垂头看着睁圆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山君,脑袋不住往他手心蹭,将从民间狸奴那里学来的讨巧卖乖的手段全给沈止罹使了个遍。
头顶飘来一声轻笑,拢在自己头顶的手也揉了揉,山君眼睛发亮,止罹最是心软,如此这般,定是同意了。
果然,沈止罹揉揉山君脑袋,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好好好,带你。”
山君顿时开心起来,忙不迭抱着沈止罹胳膊蹭来蹭去,又听见沈止罹说道:“不过,你不可出声,好好待在我怀里。”
山君连连点头,喵喵叫着蹭沈止罹。
沈止罹将山君扔下地,寻了外衫穿好,束发时看到那支由滕云越赠送的长鞭幻化而成的玉簪时,心头有些异样。
自晨间便沉闷的心绪仿佛被灵泉泡开似的,逐渐充斥整个心绪。
自从同滕云越说开后,他向来同自己形影不离,即便是自己修炼,滕云越也能坐在灵泉旁的石凳上陪自己一整天,在修炼间隙,睁开眼的第一眼便是滕云越时而打坐修炼,时而伴着落叶练剑的身影,还从未如今日这般空寂。
沈止罹怔怔看着冒着氤氲热气的灵泉,心中空荡荡的,挚友正在九死一生渡劫,可他却照常待在不为峰上,不闻不问,未免显得太过薄情了些。
沈止罹心中哂道,他抚上空寂的心口,他今日一直逼着自己将心绪放在提升实力上,不去想滕云越房中留下的书信,可闲了下来,思绪却不知不觉放在正在渡劫的滕云越身上。
整座不为峰都被结界笼罩,外头滕云越渡劫的响动半点都传不进来,不去看,便不会牵动心绪,自己实力低微,即使去了也帮不到什么,反而会搅动滕云越心绪。
不渡天赋异禀,百岁便跻身洞虚境,是有大造化的,沈止罹这么安慰着自己,心神震荡之际,将发草草束起。
时间过的极快又极慢,似乎上一刻还在数着心跳,计算着时辰,而下一刻,已经月上中天,脚步几次在门前来来去去,却始终不曾迈上一步。
沈止罹枯坐在院中,眼神空茫,唇微微翕动,数着心跳,莹白月光落在身上,山君在旁边等得打盹。
左右坐着也是煎熬,沈止罹猛的站起身,衣摆滑落一片落叶,山君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唬了一跳,一个翻身就起来了。
沈止罹捞起有些炸毛的山君,抱着一头雾水的山君推开门,向山下走去。
峰底,原本透明的结界在半空突兀出现一圈圈涟漪,逐渐变为人形模样,沈止罹抱着山君从中现出。
跨出结界,震耳欲聋的雷鸣和忽明忽暗的雷光齐齐涌上,怀中的山君浑身一颤,扒着沈止罹的外衫攀上肩头。
沈止罹被雷鸣震的心头一颤,抬头望去,雷光最盛的地方,一点黑色人影伫立,周身灵光环绕,孤寂又盛大。
手中紧了紧,山君在肩头低哼一声,沈止罹陡然回神,才发现山君的尾巴尖还在掌心,尾巴尖在摊开的掌心卷了卷,沈止罹点点山君脑袋,收回思绪,朝山下走去。
轰鸣的雷声炸响回荡在身后,噼啪的电光几乎盖过了月光,将此方地界照的亮如白昼,沈止罹未曾回头,眉目沉静,一步一步顺着山道走下去,唯有藏在袖中攥紧的手暴露了心绪。
月上中天,山下的百姓们早已安眠,天来山上渡劫的动静被结界死死挡住,没有半点惊扰到他们。
沈止罹收起滕云越的令牌,转头看向之前做上记号的那棵树,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影正藏在树后,在神识下无所遁形。
“出来吧。”
沈止罹站定,右手指尖搭着左手手腕上的琉璃手串,看向黑黢黢的林中。
枯叶被踩碎的声响传来,沈止罹循声望去,那日在客栈中的女子现出身形,以薄纱遮面,谨慎的看着沈止罹。
“你就是木生堂的当家?”
女子在沈止罹三丈外站定,不肯再往前,是提高了音量问道。
沈止罹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女子,答道:“正是。”
女子犹豫片刻,一只手藏在袖中,问道:“炼金宿明馆?”
“屑玉止瑶渊。”
那女子松了口气,微微上前一步,藏在袖中的手拿了出来,沈止罹不动声色的勾住手腕上的琉璃手串,防备着女子动作。
那女子抬手将手中的东西扔过来,道:“有人托我将此物给你。”
沈止罹扬手接住,是一枚玉扣,触感生寒,表面有些凹凸不平,沈止罹并没有多看,确定这只是一枚普通的玉扣后,将其收入袖中。
见人收了东西,那女子转身便走,沈止罹叫住了她:“道友留步。”
女子脚步顿了顿,并未转身。
“敢问道友同沈家玉凤是何关系,她人呢?”
那女子身形一颤,缓缓转身,看着黑暗中沈止罹的眼睛,眼中不知是何情绪,轻轻吐出两个字:“死了。”
沈止罹面色一滞,下意识上前一步,那女子反手挥出一道灵光,落在沈止罹身前,肩头的山君骇了一跳,跳下地弓身盯着女子,喉中发出警告的低吼。
“山君!”
沈止罹将山君唤住,那女子瞟了一眼山君,冷哼一声,准备遁走,又被沈止罹叫住:“我观道友气息紊乱,想来应是受了伤,我此处还有些疗伤的丹药,还请道友笑纳。”
那女子犹豫起来,她本就是散修,在宗门林立的修真界过的并不轻松,家底不丰,沈止罹是从天来山下来的,想来应是任天宗弟子,任天宗的丹药在外界向来是一粒千金,这对于伤势迟迟不好的她来说,不亚于及时雨。
果然,沈止罹看着女子停步,试探着上前一步,掏出一个玉盒,丹药就封存在里面。
沈止罹将丹药扔过去,玉盒咕噜噜滚至女子脚下,沈止罹声音更缓:“劳烦道友跑一趟,区区丹药不成敬意,我无意探寻道友过去,只是事关沈家,还请道友告知。”
那女子转身捡起丹药,看向沈止罹的目光软了下来,带着让沈止罹感觉十分温暖的奇怪情感。
“我名谭尔昭,我的事很好打听,我便不多说了。”
她无意在小辈面前剖析自己过去,她的名声也不怎么好,与其自己暴露,还不如让这个小辈自己去打听。
谭尔昭在沈止罹身上巡梭一圈,眉头微挑,这个小辈看起来同自己实力相当,又回到他肩头的狸奴看起来也不是凡物,想来应是前途无量。
阿凤交代自己的话,自己都做好了,让她死不瞑目的人,她也会继续一个一个找上去,即使死在半途,阿凤应当也不会怪自己。
修士没有来世,她也只陪了阿凤短短数载,现在想来,那段时光快活的仿佛是偷过来的,她是要同阿凤埋在一处的,只希望阿凤入梦时,不要怪她擅作主张。
谭尔昭微微勾起笑弧,看向沈止罹:“前路艰险,希望你不要忘了来处。”
沈止罹眸光一颤,刚想说些什么,谭尔昭便消失在黑夜中,让自己都来不及叫住。
“谭尔昭…”
沈止罹喃喃念着,看向她消失的方向,满心的疑问,却无人可以解答。
山君鼻头耸动,发现空气中已经没有那个女人的气息,才蹲坐在沈止罹肩头,贴着他耳侧问道:“止罹,为何阻我?”
沈止罹回神,挠挠山君下巴,抬脚准备回不为峰,边走边解释道:“那人没有恶意。”
“可是…”
沈止罹轻声打断了山君,说道:“山君可饿了?回去给你吃肉干可好?”
山君瞬间被肉干引走了注意力,馋的不住舔嘴巴,激动的话都说不明白:“好…好…”
狭长山道两旁都安上了萤石,照亮道路,沈止罹垂眸看着脚下的山道慢慢走,山君在肩头捞着沈止罹飘荡的发尾玩。
其实早该料到的,不是吗?沈玉凤在凡人城镇置了宅子,大概率会是凡人,而沈宅中的大片血迹,一个凡人,应是十死无生,最好的结果便是那血迹不是沈玉凤的,可今日谭尔昭的话打破了他的幻想。
沈止罹看着天空上的月亮,长叹口气,难得寻到一个沈姓族人,原以为可以在她那打听一下自己双亲的踪迹,好寻到阿爹阿娘的埋骨地,没成想听到的却是死讯。
那谭尔昭知道来任城找自己,想来应是看到了自己在沈宅留下的信息,能进出沈宅密室中的人,定是同沈玉凤往来十分亲近,让沈玉凤将这等要命的东西告诉她。
坚硬的玉扣硌着掌心,沈止罹被雷光照亮一侧脸颊,显得有些阴郁,脑中一团乱麻,心头还记挂着渡劫的滕云越,沈止罹颇有种分身乏术之感。
山巅上,滕云越拄着剑喘了口气,抬手射出一柄法器,将劈来的天雷挡住,法器与雷光相接,刺目的电光炸开,溅射出大片的火星。
之前挡下的天雷电光细细密密窜进四肢百骸,淬炼着骨肉,仿佛千万根烧红的细针在体内肆掠,血肉撕裂后又被灵气愈合。
滕云越耳边回荡着雷鸣,细微的血肉生长的声音被掩盖,黑衣落拓,脚边一圈顺着衣摆滴落的血迹。
三十一道。
沈止罹仰头看着同雷劫对抗的滕云越,还未凑近都能感受到那厚重雷云下的压迫感,沈止罹心脏沉闷的跳动,无力感席卷全身。
金丹期的雷劫滕云越给他挡了一半,自己尚且九死一生,而如此凶猛的雷劫,滕云越能否渡过呢?
沈止罹口中发苦,越想心绪越发滞闷,他好像护不住任何一个人。
还是太弱了,沈止罹眼中倒映着紫色雷光,弱者只会任人宰割,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可他不想做那条鱼,他想做那把刀。
沈止罹转身,穿过结界进门,不会有人在乎弱者的公平,弱者的死亡甚至激不起一点水花,他才不要这般无声无息,背负着骂名死去。
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沈止罹品出了一分甘美,这是他实力上升的象征,代表着他离复仇又近了一步,即使剜骨剐肉又如何?
难言的痛楚中,微渺的道心萌芽,由沈止罹带着,往那条路上一步一步坚定走去。
沈止罹活到如今,第一次感受到了道心,在问道宗中,他总是习惯听从于虚灵的命令,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思想,道心迟迟无法催生,还未向虚灵请教,狰狞的獠牙便已咬上自己喉口。
微小的道心还十分稚嫩,在心口处一闪一闪,仿佛呼吸一般,伴随着道心生出,之前见缝插针蛊惑自己的诡异声线也再次出现。
“修道漫长且枯燥,堕魔后便可一飞冲天。”
“我闻到了你心中浓烈的仇恨香气,这般浓厚的恨意,堕魔后便可立时杀上问道宗,不必修这劳什子的道。”
“很痛苦吧?亲人一个接着一个离你而去。”
“你挚友在渡劫呢,看起来要死了,你好可怜。”
“你向来都是孤身一人吧?这回连挚友都死了,还有谁会陪你呢?”
“真是个废物,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留不下,还修道做甚?”
…...
沈止罹死死拧着眉,不去听耳边聒噪的蛊惑,而那声音却像直通天灵,不管他使用神识隔绝,还是灵力阻挡,都始终坚定的回荡在脑中。
刚刚萌生的道心也随着他的心神摇摆间,明明灭灭,仿佛风中残烛,下一刻便会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