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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楼南巷。

初秋的风柔柔穿过花苞,一队加长版黑色迈巴赫又缓缓穿过了风,驶上长巷红毯。

道路两侧,红色花瀑垂墙而下,大朵大朵的牡丹成丛成簇。

惊艳了温沁祎嫁给周廷衍这年的九月九日。

那是周廷衍倾尽全心的热烈爱意。

相知相守的平凡岁月还很漫长,但是婚礼,惟生只此。

周廷衍想,就该让心爱的姑娘惊喜和难忘。

温沁祎,值得被所有人祝福和羡慕。

后来的日子,每逢年节,和巷子里的邻居走动,有几位太太总要反复夸温沁祎嫁了个好男人。

“你先生当年用心呀,挨家挨户登门拜访,人生得英俊,办事也周到。”

巷子里,没有一户人家是好约,好见的。

但是见过周廷衍之后,全部同意了在自家墙面装点牡丹花瀑。

这花,红了巷子。

早晚都溢着香,一开就是三天。

比温沁祎从小到大,画过的任何一幅牡丹都要美。

她永远记得,这天的风是温的,香的,人在其中,微微熏醉。

双囍门开,一对新人入。

双囍门闭,众宾客入座。

同所电视里演的高宅王府大喜一样,四合院里清风送喜。

红红纱幔从檐梁倾垂,院中排排红灯笼高缀,典礼台繁花相拥,喜鹊落在墙顶看热闹。

周廷衍腰板笔直,站在典礼台前,身穿正红色金丝祥云龙褂。

姿态巍峨,满目期许。

眼前,温沁祎挽着温则行,身着正红色牡丹凤褂,圆峦柳腰,浓碧色面扇遮颜,步步生姿,向自己走来。

面扇后,是她垂颤的凤冠流苏。

每一步,都颤到周廷衍心尖。

一叔一侄,相扶至今。

温沁祎与温则行步步相近,周廷衍视线清晰了模糊,模糊了又清晰。

此时此刻,喜鹊在墙顶叽喳鸣唱,寄思阁的悠旷钟音拨了迷雾似的,远远传来。

台下的外公,外婆频频擦泪。

温则行面向周廷衍,握起温沁祎的手。

握了一秒,又一秒……不舍交出。

温沁祎躲在面扇后百感交集,所有情绪化为一串串顺颊而下的默泪。

她持着面扇低头,清莹的泪珠儿打湿婚鞋鞋尖。

温则行深吸一口气,终于把温沁祎的手递给周廷衍。

小叔喉中哽咽,满目清泪打转儿,“周廷衍,好好待我侄女,好好爱他,我能交给你,也能带回去。”

至此,温则行领带被泪水打了几滴洇湿。

洛绯绯知道,温则行上婚车前特意往嘴里塞了两粒药,是降低心率,缓解情绪紧张的药。

也没喝水,就那么吞了。

周廷衍紧握温沁祎的手,把人牵到与自己并肩。

接而,恭恭敬敬向温则行弯腰,行90度行礼。

“谢谢小叔把琬琬交给我,请您放心,余生,我视她如珍宝。”

温沁祎随周廷衍一起弯腰,向小叔行了大礼。

她说出的话,和温则行梦见的差不多。

“谢谢小叔这么多年,像爸爸,妈妈,哥哥,朋友一样照顾我,保护我这么多年。”温沁祎抽抽噎噎,“以后,我和周周给你养老。”

周廷衍和温则行担心温沁祎身子。

俩人一边一个,各扶一条胳膊,直接把温沁祎架直了。

小叔才不服老,他只能接受自己说自己岁数大。

“我不老,用不着你俩养,两口子少闹矛盾,和和气气过日子,少让我操心,我就延年益寿了。”

此刻,地上的红色花瓣染了点点晶莹。

是周廷衍和温沁祎十指相扣,向温则行弯腰致敬时掉落的泪。

一颗,一颗,迎着太阳,闪闪发亮。

周廷衍与温沁祎紧紧相拥,他感受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老婆。”周廷衍哽咽地唤,“真好,今生有幸,能成为你的丈夫。”

面扇下,温沁祎攀住周廷衍肩膀,在他耳边哝语,“真好,周周,以后我就是你的周太太。”

……

四合院门外,安保人员与交警前后穿插成两排。

一辆黑色奥迪S8刚到巷口,就被拦停。

车里,周近戎远远看着满巷嫣红,只有一家大门贴了红双囍,其余没有任何地方有新郎新娘的名字,也没有一张迎宾照。

周近戎推了车门下车。

个把月间,他的头发灰了近半。

虽然穿着精致得体,可眼里满是孤苦岁月积攒的愁绪。

周近戎长身向前,在黑衣保安面前站定,“你好,请问今天大婚的,是周廷衍么?”

“抱歉,不方便透露。”保安铁面回答。

“我是他父亲。”周近戎似是极力证明,“生父。”他补充。

保安细看眼前仪表堂堂的中年的男人。

虽然状态不是很好,但是眉眼鼻唇都足够英俊。

周廷衍与他不是很像,但又说不清哪里有一点相像。

很明显,这个男人没有请柬。

今天有请柬的都要通过重重安检,何况周近戎只凭一嘴生父。

保安短暂犹疑,“院里正在典礼,麻烦您稍等会儿,我回去和周先生请示一下。”

周先生,多么陌生。

周近戎胸口隐隐发痛。

忍不住想起被周廷衍撞见的那个深夜。

黄绾意在楼上卧房辗转反侧。

他却喝了酒,和陈韵聆在一楼沙发缠绵不休。

那时候,周廷衍才九岁。

他整个人站在暗光中,被两人的衣不遮体惊得停滞住,不可置信,反感憎恶,更有害怕与无措。

从那个夜晚开始。

周廷衍整个人就变了,口中再也叫不出“爸爸”,接连几日不怎么碰吃喝,更不笑了。

人瘦了两圈,忽然之间好像变得很小。

小小一团趴在窗口,病恹恹的。

黄绾意说周廷衍这几天闹头痛,想港岛的外公外婆,不喜欢大陆生活。

吃不惯,睡不惯,也没有朋友。

周近戎走到周廷衍身后,弹弹他脑瓜儿。

说明天就送他回港岛,再好好看看医生。

周廷衍却抓起自己的泳镜,猛力飞到身后,把周近戎扔到流鼻血,并情绪激动地喊出一段段父亲来不及翻译的粤语。

十八年过去了。

周近戎一路错到底。

负了黄绾意,亏了周廷衍。

现已年过半百,半头灰发。

周廷衍就这样不声不响娶了妻,成了家。

儿时积下的仇怨,再也解不开了。

周近戎抬头望了望盛北九月的太阳,光很明亮,刺得他睁不开眼,很酸,很痛。

“不用和周先生请示了。”

周近戎拿出一个厚厚的绒面红包,另加一张银行卡,一齐递给保安。

“帮我把这个交给他,再帮我带一句‘百年好合’,多谢。”

周近戎转身,宽巍的肩膀不由颤了下。

他不由停步,回忆丛生。

这个颤巍肩头,也曾托坐过幼年的周廷衍。

那个小男孩儿,那时候多么活泼欢快。

喜欢游泳,喜欢所有舰艇,船只玩具。

一笑起来,露几颗洁白的整齐小牙儿。

还生得那么好看,谁见谁夸,哎呦,这世上怎么生得出这么好看的小孩儿?将来给我做女婿呀,我家的金山银山都给你。

小周廷衍抬头问周近戎:“爸爸,什么是女婿呀?”

周近戎摸着儿子头,答他:“我就是你外公外婆的女婿啊。”

“哦~”小周廷衍眼睛亮晶晶,“我将来不要娶老婆。”

风吹来巷子里的花香,周近戎心如刀绞。

今天,那个说将来不要娶老婆的小男孩儿成亲了。

娶了一个身世孤苦,很气质,很漂亮,但是自己没见过几次的姑娘。

关于婚礼,一声都没有告知自己。

周近戎忍着胸口的闷痛,再次转身望向满巷花红,那些红,融成水雾后模糊的一片。

这时,付野从深巷里走出。

别人不熟,付野,周近戎是认识的。

付野走近,向周近戎无声点头行礼。

周近戎轻点头回应,微颤着唇问:“你们老板,总头痛吗?”

付野肩宽体长,立在周近戎面前,默了默回答:

“老板以前夜里总疼,不仅是头疼,是全身都疼。近一年慢慢缓解很多,应该和周太太照顾有关。”

付野清楚记得那样一个个深夜。

周廷衍偶尔会在睡前,或者刚睡着时突然发痛。

痛过之后,他会去冲澡,冲掉满身汗湿。

然后,要么一口接一口抽雪茄,要么一颗颗捻蛇骨串。

常常雪茄还在指间燃着,蛇骨串还缠在指尖,人又惨白着面,虚脱地睡过去。

第二天又和正常人一样。

周廷衍从不去医院,也不让付野多问。

周近戎沉沉闭了闭眼,作为父亲,这些他都不知道。

尤其周廷衍去美国读大学那几年,父子之间几乎断联。

原来,九岁的痛,一直延续到现在,十八年之久。

周近戎又多问付野一句:“他今天,很开心了吧?”

付野答他:“开心,很开心。”

“好。”周近戎再次转身,身子更加虚晃,助理赶忙扶住他,把人扶进车子后座。

奥迪S8调头,驶入反方向离开,直至黑色车尾彻底消失。

从小到大,周廷衍每痛一次,就像下过一场大雨。

大雨过后,除了潮湿,地面总会疤壑纵横。

那些迷途的,迟到的父爱,永远无法抹平那些斑驳无序的创疤坑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