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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婴跑到铁匠炉旁,拿起一块马蹄状的小铁片,放到咫尺镜前。

“先生你看,我们实验几次就打造出来了。”

崔祁:“不错,别看它小,却能有效提高战马服役年限。马镫和马鞍造出来了吗?”

赵婴露出满足的笑:”都是很容易的,之前一直想不到,还要多谢先生点拨。”

马具虽小,却足以影响当前的战争。

“唐国的技艺堪称天下第一了,要善待匠人,他们创造了这一切。有什么问题可以写纸上再黏到镜面上,我就会看到。”

赵婴点点头:“好,就不打扰先生了,公子昇一直想要玻璃器皿,我们还要继续实验。”

崔祁也笑道:“那我这个闲人就不打扰几位了,重要技术别传出去,尤其是印刷术,不然我该失业了。”

与赵婴的交谈总是很愉快的,因为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何取悦一个人,也知道怎样取得更多的利益。

崔祁伸了个懒腰,躺到柔软的床上,这是他从道玄带来的神鸟们脱落的羽毛做的被褥,自然非常舒适。

他不知道帮助唐国对不对,只是没有他唐国也会踏上血路,踩着天下苍生的血泪走向统一。

历史大势从来不是个人能决定的,到了那一步,谁也无法阻挡。

姬琮默默在桃树下蹲了很久,卫王死时也是这个姿势,他彻底消散了,什么都没留下。

人死如灯灭,再多的爱恨也与死人无关,徒留活人辗转反侧。

云姬热好饭菜,拉住一动不动的姬琮。

“琮,吃点东西吧。你的事情我听先生说了,逝者已矣,我们还活着,不能消沉啊。”

姬琮闷着头:“我知道。只是心里过不去。恨了那么多年的人痛苦地死去本应该是件好事,可我只觉得悲伤。”

云姬也蹲了下来,她轻抚姬琮后背,像哄幼儿入睡那样。

“县尊要我入宫那日,给重病的母亲留下了二十株唐刀,可母亲的病根本不是唐国当时能治好的,父亲只花了五铢买了口薄皮棺材,埋葬了她。”

“阿父上了攻打梁国的战场,妹妹嫁了人,在那之后我就得不到家人的消息了,很可能已经战死,可我宁愿相信他还活着。”

“这就是唐国贫民的一生。我没有兄弟,若是有也要上战场,运气好活着回来获得爵位,运气差的就只能被一把火烧成灰烬一捧,带回一只不知是谁的耳朵。”

云姬没哭,只是红了眼眶,唐国人的生命里只有两件事,国家不征召时就耕种属于王的土地,庙堂需要时就拼死换军功。

女子更辛苦,既要照顾一家,又要纺织缴税,家中男人伤病还要下地干活,养成了她勤勉的性子。

姬琮猛地抬起头:“云夫人,我很小的时候听父亲说民生疾苦,可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后来开始在列国之间流浪,才真正明白。”

“我已经很幸运了,至少现在还活着,还有你们。我只是一时感伤罢了,以后不会再让你们担心了。”

唐国的法度比之秦法要宽松一点,当然这也要感谢格院。

他们的发明创造提高了粮食和布匹的产量,减轻了百姓的负担,国库征收税收后还能留下足够生存的物资,灾年熬一熬也能过去。

庙堂虽然以压榨百姓为目的,可也不想逼反他们,于是大家暂时相安无事。

姬琮吃着尚有余温的饭菜,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霁儿好奇地看着他。

“琮哥哥为什么哭,难道肉不好吃吗?我觉得挺好吃的。”

姬琮拿衣袖抹去泪水,尽量平静地开口:“好吃,很好吃。哥哥只是太高兴了,高兴的都哭了。以后我们经常能吃肉,霁儿开心吗?”

霁儿瞪大眼睛,他随了唐王,都是一双凌厉的凤眼,因着年纪尚小,还有几分可爱。

“真的吗?阿母说肉太贵了,平时不能吃,要多吃山菜野果。”

姬琮失笑:“你觉得我和阿祁忙了许多天是做什么了?我们是去赚钱,现在我们有钱了,不用那么节俭。以后霁儿要多吃点,阿祁说你父亲瘦的一阵风都能吹跑,我们霁儿可不能那样。”

霁儿抱住姬琮小臂,两眼泛光:“阿母很少提起父亲,我都不记得他了。琮哥哥,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很厉害吗?”

姬琮把霁儿抱在腿上,忍不住叹息:“阿祁说唐王是个杀伐果断,励精图治的君王。对待妻儿就不怎么样了,很是薄情。至于其他的,你可以去问问阿祁。”

霁儿蹦蹦跳跳地走了,姬琮再忍不住,放声痛哭。

这个小院里都是去国离乡的游子。云姬已经没有家了。

霁儿连家乡何等模样都不记得,他出生不久便被送到虞国。

崔祁的家远在另一个世界,而他在漂泊十年后终于无家可归,卫国的王不会欢迎他这样尴尬的身份。

崔祁最近也很累,不是身体上的,他已经是红尘仙,距离飞升一步之遥,早脱离了肉体凡胎,不会饥饿疲劳。

他的疲惫是发自内心的。以前在道玄,他没怎么杀过人,邪祟倒是除了不少。

修仙界人心叵测,崔祁凭借超常的天赋和宗门的庇护不怎么参与进去,老道士为人不靠谱,可对弟子很爱护,他希望崔祁保持赤子之心,太过钻营是无法得悟大道的。

来了虞国,到处充满了算计,身边布满了探子,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崔祁想回家。

慈爱的父母,一起玩到大的损友,脾气不好的老师,都是那么亲切。百年过去,这些记忆非但没有褪色,反而更加思念。

崔祁还在出神,霁儿的小手轻轻拍了拍他:“先生,琮哥哥说你见过我父亲,他是什么样的人啊?”

崔祁勉强露出一个和蔼的笑,他不想让霁儿太早见识大人们的残酷,柔声道:“霁儿,你父亲是个好君王。”

霁儿歪着小脑袋,不解道:“阿母和琮哥哥都说他是个薄情的人,到底谁说的对呢?”

崔祁苦笑道:“霁儿,人都是有很多面的。唐王当然是个优秀的君主,可他同样也是一个利益至上,薄情寡义之人。而君王是不能太多情的。”

霁儿听得半懂不懂,崔祁只好揉揉他,继续说道:“霁儿,一个国家很大,管理是很艰难的。”

“全国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在王一人之身。要想做好君主,就不能掺杂太多私心,必须尽可能地公正。”

“我说这些对你来说还太早,不过你要记得,君王并不是满足私欲的工具,而是为民请命之人。”

霁儿懵懂的模样深深刺痛了崔祁,幼子何辜,百姓何辜,恶果却要他们来承担。

唐王随手写下的质子诏书,霁儿和云姬就要远涉千里,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唐王一纸发兵诏令,数万儿郎奔赴沙场,去争一个好似近在眼前,实则虚无缥缈的爵位。这就是王啊。

崔祁发自内心地厌恶草菅人命的封建君权,可历史的车轮不会为他而停,现在的阶段这样已经是最优解。

唐王可以说是个完美的君王,赵婴也是个完美的臣子,可唐国已经变成一台噬人的机器,一旦走上扩张之路,便是至死也不能回头了。

霁儿还太小,不能理解成年人的黑暗,或许这些他都听不懂,可崔祁希望给他种下一枚爱护众生的种子,就算他将来一事无成,也会是个心存善念的好人。

姬琮还在桃树下,他不知道自己除了此方庭院还能去哪里,天地之大,公主息终于摆脱前半生的噩梦,而他的余生午夜梦回之际,恐怕都会想起父亲和卫王死时的惨状。

卫王走时已经无法动弹,一张妖异美艳的脸布满死亡的青黑,可他的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解脱,或许对他们这些疯血者来说,死亡意味着轻松,他们以后再不必忍受剧毒带来的疼痛和折磨,从此干干净净。

天色阴沉,云姬赶忙收起晾晒在屋顶的干菜。

盐也是很珍贵的。

发苦富含杂质的盐平时也吃的不多,为了保存新鲜食物,不得不把它们都制成干品,以延长保质期。

“琮,要下雨了,赶紧回屋里去,不要淋湿,容易生病。”

云姬的母亲就是因为徭役冒雨赶路,一病不起,熬了数月撒手人寰,所以她不喜欢雨。

姬琮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他蹲了太久,腿麻了,一瘸一拐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云夫人,我知道了。”

云姬又从崔祁那里抱走霁儿,利落地收拾好所有会被淋坏的物件,终于赶在大雨落下前进了屋子。

虞国富庶,屋子也比他国修的结实,他们的房子虽不大,也很粗糙,却能遮风挡雨,这已经是很多贫民梦中才会有的好事了。

土墙被雨滴打出白印,屋内的床铺温暖干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