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膳,太后那边来了个宫人,提醒万历该学习了。
万历本来和颜悦色的脸上露出一丝暴躁,但是并没有发作,只是冷冷地说:“朕知道!”
那宫人见皇帝不高兴了,便很识趣地没有多说,安静地退了出去。
太后说皇帝该学习了,那么闵悉等人就该离开了。但是万历没有开口让他们走,所以几人也不敢擅自离开,只能等万历开口。
万历杵着脑袋,盯着案上的漏壶,听着声声更漏,也不开口说话。闵悉等人也不敢说话,就那么安静地陪坐着。
直到更漏滴到某个刻度,万历长叹一口气,开口:“你们走吧,朕该学习了!”
几人闻言,便起身作揖:“草民(臣)告退!”
闵悉鬼使神差又说了一句:“陛下若是无聊,不妨多翻翻山水游记,那都是陛下的江山。”
万历听见这话,眼睛一亮,虽然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一下头。
等从乾清宫出来,门外一个宫人道:“陶大人请留步,太后娘娘有请诸位移步慈宁宫。”正是之前来给万历传话的太后宫中的人。
陶礼之忙不迭答应:“请公公带路。”
闵悉赶紧出声:“公公,借问一下,茅房在哪儿?”他也不知道宫里管厕所叫什么,便直接说了茅房,他也不怕被人说他乡巴佬没见识。几人在乾清宫待了一上午,都没人去如厕,他们年轻人还好,陶礼之年纪大了,只怕早已憋得不行了。
公公闻言憋着笑,回道:“咱们宫中叫净房。请随我来。”
于是几人都跟着过去了,陶礼之果然最先奔向茅房。
等众人净手出来,都松了一口气,这下终于不用胀着小腹去见太后了。
闵悉以为太后住在慈宁宫,事实上并非如此,李太后为了照顾好小皇帝,跟小皇帝一起住在乾清宫中。可这份母爱对万历来说实在是太沉甸甸了,重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李太后比预想中的还要年轻,看模样绝不会超过三十岁。比闵悉和云霁也大不了几岁,可人家现在已经混到太后级别了,这时代女人地位最尊贵的位置。
历史上所谓的万历中兴,事实上,并非万历皇帝的功劳,而是李太后和张居正的功劳,所以这女人绝非是普通女人。毕竟万历未亲政那几年,都是李太后在垂帘听政。
见了太后,照例是跪拜,这封建时代的破礼仪,让闵悉相当不爽,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太后倒是和颜悦色,先是跟陶礼之问了陶老夫人的近况,这才把话题转到闵悉和云霁身上来。
“听闻你们两个从海外带回来了好些高产的作物种子,如今户部经过试种,已经在推广了,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们是有心人,予要代陛下和天下百姓向二位表示感谢!”李太后说话慢条斯理的,有种母仪天下的雍容气度。
云霁说:“太后娘娘谬赞,这是我等读书人应该做的。”
“说得好!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样子。你们义兄弟二人如今考取了什么功名?”李太后问。
云霁一时语塞,闵悉见状,便出声:“回太后话,草民惭愧,和义兄还未曾进学,如今皆在备考童试。我等行过万里路之后,方知读万卷书的重要性,定会好好努力,考取功名,为国效力!”
李太后闻言点头:“如此甚好!已经行过万里路,再来读万卷书,体悟又更不一样。好好读书,大明需要你们这等为国为民的人才。”
“草民谨记娘娘教诲!”
李太后又问了跟张居正差不多的问题,闵悉和云霁都酌情回答了。
末了李太后让人赏赐了闵悉和云霁一些文房四宝和金银珠宝。
闵悉以为这就算结束了,等着太后让他们离开。
然后李太后还是忍不住问了:“闵悉,你为何让陛下多读山水游记?”
闵悉听到这话顿时头皮一麻,就他们上厕所这么一会儿工夫,话就全传到太后耳朵里了!他努力回想,今天自己陪皇帝聊天的时候,应该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回娘娘话,此乃草民自己读书时得出的经验。圣贤书固然是天下最好的书,然则也确实晦涩难懂,有时还读不懂,苦闷之际,草民便看一看浅显的山水游记,换换心情与思路,跟随作者一同游历山水,能缓解情绪,拓宽眼界,提高读书效率。”闵悉一本正经地解释。
太后将信将疑地看着闵悉:“果真如此?”
闵悉躬身认真道:“千真万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文人士子游历之山水,莫不是陛下之江山,草民以为这也是让陛下了解大明疆土的办法。”
太后听见这话,神色缓和不少:“也难为肯这样为陛下着想。陛下年幼,不理解予的良苦用心,总是埋怨功课太多。予只是担心他学得不够多,将来不懂得如何治理好大明江山。”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闵悉也实在有点忍不住了:“草民有一句话斗胆想说,请娘娘饶恕草民的冒失。”
太后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哦,什么话,说说看!”
闵悉说:“草民认为,娘娘无须担忧陛下,陛下聪慧,只需跟先帝与太后一样,懂得知人善任,大明江山自会蒸蒸日上、千秋万代。陛下年幼,苦读是应当的,但爱玩是孩童天性,偶尔也需放松。草民在欧罗巴时,去过数个小国,当地上至国王,下至贩夫走卒,每七日皆歇息一日,举国上下歇息休市。”
太后插话:“数国皆是如此?”
“是!”
“以何为理由?”
“欧罗巴人的宗教信仰,类似于我们大明百姓信奉佛教与道教一样,他们每七日便需要去教堂聆听上帝福音,叫做礼拜日,他们的民众便趁此机会休息。草民在拂朗机开了一间小店,也是入乡随俗,每到礼拜日便休息,觉得会轻松许多。草民的意思是,陛下学习时,也需适当休息。”闵悉的声音越来越小。
闵悉其实有些忐忑,因为事关信仰问题,他不知道该不该说,然而李太后听完并没有生气,因为她自己就信佛,也知道善男信女初一十五会去寺院烧香礼佛。
云霁在一旁补充道:“娘娘,义弟的意思是,人如同琴弦,一旦绷得太紧,反而容易崩断,所以需适当放松。”
陶礼之也赶忙替他们找补:“请娘娘恕罪,原谅他们的无礼之言,不过他们对娘娘、对陛下的忠心是日月可鉴的,绝无冒犯与不敬之心。”
李太后叹息道:“予自是知道他们并无不敬之心,也无责罚之意。大过年的,你们都回去陪家人吧。”
等到出了乾清宫,送他们出来的太监才说:“这位后生往后可不能再这样口无遮拦了,今日过年,太后娘娘仁善,没有追究你的责任。娘娘教导陛下,最是忌讳旁人置喙的。”
陶礼之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无奈地看了闵悉一眼,这孩子胆子真是太大了,真是什么话都敢说,跟首辅如此,跟太后娘娘也是如此,就不怕惹恼了太后掉脑袋吗?
等出了宫,送出来的公公离开之后,他们上了马车,陶礼之也没上自己的马车,而是上了云霁的马车,看着闵悉说:“闵悉,今日你也听到了,以后万不可再这样口无遮拦,对他人行为妄加评议。”
闵悉脸上笑着点头:“知道了,大舅!”
陶礼之叹息:“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你得考虑一下云霁吧,还有我们。”
“我知错了,大舅!”闵悉老老实实认错,但改不改就不好说了。
陶礼之说教了他一番,然后回自己马车上去了。
云霁见大舅走了,对闵悉说:“你别怪大舅,他也是真把你当自己人,才这样说你的。”
“我知道!”闵悉冲他笑了笑,“谢谢你帮我跟太后解释。”
云霁温柔地看着他:“我理解你的意思,我也觉得陛下太可怜了,大年初二都在练字学习,确实太辛苦了,太后娘娘对他要求太严苛了。”
“是吧!你看我们再怎么忙,到过年这几日,都是要休息的。娘娘这么逼他,只怕会适得其反。”闵悉叹息道。
云霁知道他是知道历史发展走向的,小皇帝的命运他多半也是知道,所以才会冒险跟太后提起皇帝的教育问题。
所以直至回到家中,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云霁才问:“你今日劝陛下多看山水游记,是不是故意的?”
“当然。”闵悉说。
“为什么?”
闵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太后和首辅对陛下要求太过严苛,造成了极其负面的影响。”
云霁心里一紧:“非常严重吗?”
闵悉点头。
云霁知道闵悉不会再说什么了,但他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