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建炎二年春,江南东路,江宁府城,虽然冬日已经过去,并没有下雪,但随着一场场的大雨而来,整个江宁城沉浸在了一片雨雾之中,寒风刺骨。
金兵继续南下,肆虐两淮,攻陷扬州,而后转向荆湖两路,距离江宁城近在咫尺,城中百姓已经是惊弓之鸟,人心惶惶,人人都在担心着金人进攻江南,兵临城下,荼毒生灵。
一场场连绵的大雨不期而至,城中温度骤降,人人穿上了厚重的棉衣。即便金人因此停止了攻势,南下逃离的百姓依然是络绎不绝。
整个江宁府的房屋,都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一阵冷风迎面灌来,让人不由得打起寒战,就连身上的鸡皮疙瘩也冒了起来。
江宁府的春寒料峭,是真的来临了。
下水门城上的赏心亭,下临秦淮河,极尽观览之胜,为宋真宗时江宁知府丁谓所建。赏心亭下为移舟停泊处。
一觉醒来,大雨变成了蒙蒙细雨,秦淮河上,斜风细雨中,处处都是泛舟的宋人百姓。烟雨蒙蒙,山水如画,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处处欢歌笑语,青楼买醉,可谓极尽糜烂与繁华。
只是这繁华里面,却是掩饰不尽的寒风凛冽。
“听说那番兵已经占领了山东之地,打过两淮,快到扬州了,却不知是真是假?”
“管它两淮、山东,江宁城有大江阻隔,番兵能奈我何。还是先饮了杯中美酒 ,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听说那王松又在河东、河北之地,竖起了抗金的大旗,割了女真皇帝亲弟弟,还有阿骨打三太子的人头,杀的女真人血流成河,尸堆成山。朝廷的那些大头巾、熊兵虾将们,吃着百姓的,喝着百姓的,整日里就知道狐假虎威、吟诗作词,番兵来了,却是一个个望风而逃,真是他娘的窝囊废,丢尽了我大宋的脸面! ”
“大宋还有什么脸面! 若是有的话,也不会今天割让三镇,明天割让黄河以北,任凭番子任意屠杀百姓、奴役我宋人! ”
“谁说不是呢。听说女真人又打过来了,已经攻陷了楚州、扬州。朝廷又想跑,这次听说要迁到临安府去。如此一来,江宁城怕是又要直面番兵的攻击了,只怕是城池不保啊!”
“临安府? 干脆跑到占城去算了,让王松来当这个皇帝! ”
“老兄,你千万可要小声些。万一要被官府的那些鹰犬发现,你我兄弟可都要被砍头啊!”
“反正早晚都是死! 不是死在女真人的刀下,就是饿死、淹死。若是死在这些狗官的手里,我先杀几个狗腿子再说,这活路是没有了!”
民间议论纷纷、群情高涨。自从金兵南下,物价飞涨,百业萧条,两淮的难民如潮水般涌来,塞满了江宁府的大街小巷。城中治安情况大不如前,抢劫、杀人时有发生。
许多江宁府人向两浙和福建、广东逃去,而朝廷也又起了南迁的主意。
金人直逼长江沿线,看样子是要把大宋朝廷连窝端。士大夫、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之流惶惶不安,许多贪生怕死之辈蠢蠢欲动,继续南下、苟延残喘的迫切和决心也变得更加强烈。
众人已经是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江宁府城一旦失陷,则是一派涂地,搞不好还会成为阶下之囚,对于其人来说,不亚于从天堂掉入地狱。
金人之祸患,只不过是皮肤之藓疾。个人之得失,才是心腹之患。
金人南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盗贼蜂起,摧城拔寨,两淮,荆湖南北糜烂一片。
如今,金人更是在济南府立起了另外一位汉人皇帝刘豫,坐拥山东、两淮之地,把朝廷和中原、陕西的联系直接隔断。
文武大臣惶惶不安,就连清流之首的李纲也是患得患失,开始迎合起官家的南迁之议来。
士大夫们即便骨格再是清奇,也得煌煌然立于大殿之上。若是被贬斥、退居荒野,那可是万事皆休了。
金人如今已经占据扬州,兵临扬子江边,他们的照书已经送来,要求割让淮河以南,包括陕陇之地。否则他们就要渡江南下,穷追猛击,至死方休。
这时候殿中的大臣,包括官家赵佶,都有些感激起王松来。若不是王松在河北死撑,恐怕金人早已渡江而击,攻略江南了。
金人在破了扬州之后,踌躇不前,据说是因为王松大破中路金兵,斩杀了中路军主帅蒲察石家奴。而驻扎徐州的忠义军部下张横,又是挡住了刘豫军向西南扩张的势头。金人未能立刻渡江,也是怕后路被断,不敢孤注一掷。
“众卿家,国家已到危急存亡之际,你们有何良策妙计,都说出来吧。”
空荡荡的大殿上,赵佶尖细的声音飘了出去,让下面心思各异的大臣们,心头一阵瘆然。
自从迁都南下,到了这江宁府,这官家的脾气可是越来越大了,整个人都是暴躁不安。多疑、敏感、疑神疑鬼,身体也像这大宋的江山一样,每况愈下。
自从南下江南,赵佶终日呆在宫中,很少出来,即便有些事情,也是由朝中的大臣和康王赵构处置。
相对于汴京城,江南的冬日并没有那么难过,但思乡的情绪却仍难割舍。即便这江南小桥流水,青山绿水,也比不上汴京城残破的金明池和艮岳奇石。
山河破碎,时过境迁,加上深处陌地、陌生环境带来的不适和困惑,常常令他心情烦躁,甚至不时暴走。
就像如今这般,他在庙堂上的一番吼叫,尖酸刻薄,哪里还有帝王的样子。
看到官家问话,一众亲王宗室、士大夫都是垂下头来,人人皆是默然不语。
众位大臣也不是不说,只是真的无话可说。即便朝廷编练了几万新军,可那究竟能不能用,还很难说。指望他们去对抗番兵,扬州城的先例摆在眼前,恐怕也太儿戏了点。
赵佶面色铁青,再次怒道:“国家养士百年,仗节死义。尔等高官厚禄,锦衣玉食,朝廷待之不薄,何故满殿尽是百无一用之人,朝廷要你等何用,朕要尔等何用?”
朝廷要尔等何用?朕要尔等何用?
赵佶的话说完,面红耳赤的文武官员再也不能装聋作哑。
已经升为同知枢密院事、两浙制置使的朱胜非上前奏道:“陛下,金人南下,锐不可当。两淮糜烂,荆湖盗匪四起。如今之计,一则迁都镇江、临安府或成都府,远避金人锋锐;二则利用地略之利,以西京、东京、陕府、京兆府及陕西五路,保护京畿、京西及陕西防线,恢复陕陇,使金人头尾难顾,减轻朝廷江南的压力。”
赵佶君威过甚,大殿中的诸位大臣,也都是看他的脸色。他如今要提出迁都,正和许多士大夫的心意,即便一些反对的大臣也是三缄其口,并不愿搅到这潭死水里去。
赵佶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点头道:“朱卿家所言甚是。镇江只可扞卫一面,若金人自通州渡江,以据姑苏,却该如何? 钱塘有重江之险,正可暂避金人锋芒,待金人退去,方可徐徐北图。”
朱胜非肃拜道:“陛下圣明。”
徐徐北图?
李纲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心里一阵悲凉。朝廷都要逃到天涯海角去了,还谈什么北图。
赵佶冷冷地扫过殿中群臣,沉声道:“金人照书,欲以淮河到秦岭为界,要我朝割让陕西各路、京东、京西两路、两淮、河南府,永罢刀兵。朕意难决,不知众卿家以为如何?”
朕意难决,只怕是心中早已有所打算。今日朝堂之上,也只是走个过场。反正这天下之事,都是官家一人说了算。
若是有不长眼的,不是贬斥,就是削官为民,双方对各自的不满,都是到了极限。
李纲不由得目瞪口呆,站在朝堂之上,看着上面的赵佶,一时说不出话来。
如此寡廉鲜耻的割让国土,官家反而振振有词、堂而皇之的拿到朝堂上来讨论。岂不知天子保国护民,祖宗之地,寸不可失。
殿中群臣哑然无声,谁也没有料到,仅仅过了半年多,两国才签署了建炎和议,大宋割让两河,如今金人就公然撕毁了和议,继续大举南侵。
“陛下,金人狼子野心,建炎元年,两国才达成和议,谁知仅仅不到一年,金人就南下侵宋。金人兵锋正盛,我军恐怕很难与之抗衡,莫不如暂避锋芒,卧薪尝胆而是。”
秦桧上前,一番话下来,赵佶轻轻点头。果然是国家栋梁之臣,一番话言简意赅,正好说到了赵佶的心里面。
“陛下,王松占据两河,数次抗衡金人,更是斩杀女真皇室数人,此举惹怒金人,为我大宋朝廷带来无妄之灾。依微臣看,金人南下,与王松此贼倒行逆施息息相关。”
殿中更是有大臣说出此番话来,却是把金人南下的责任,归到了王松身上。
观文殿学士、新任湖广宣抚使李纲上前道:“陛下,金人虎狼之心,灭我社稷,昭然若揭,断不开再行割地之举。现宜迁都,以避锋芒。金人畏暑,秋冬南侵,至春北还。我军可于春夏之间,复向陷区推进,宣抚招纳,军事不能顾及之地,亦可行政化收复。陛下无需担忧。”
赵佶脸色马上一沉。我赵宋的江山,自然由朕做主,那容你们这些士大夫在前面丑态百出,装神弄鬼,闹的朕在后面提心吊胆、心惊肉跳,还要为你们擦屁股。
士大夫们若是能靠点谱、打些胜仗,那也能行。只不过金人南下以来,这些大头巾的各种作死表现,实在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沉思片刻,眼光转向肃然穆立的康王赵构,温声道:“康王,如今金人南下,各地糜烂,如何应付眼前的局势,你有什么建议没有?”
赵佶又看向大殿,心里倒有了一些伤感。偌大的大殿之上,能够倚仗的皇家子弟,如今却不知在哪里。
大宋皇室人才凋零。如今也只有这赵构能够挑起重担,勉为其难了。
李纲看赵佶的神态,心里面凉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