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运河从南到北,自楚州进入淮水,然后在泗州继续北上,进入汴河,先到东京城,然后通往河北。
如今在这宽阔无垠的泗州河段上,无数悬挂油帆的船只正在河面上缓缓而行,除了客舟,就是运送货物的漕船了。
时值初冬,金人还没有南下侵宋,运河又恢复了往昔的生气,船来船往,生生不息。
一个细眉星眼,皮肤白皙、面容清秀的年轻士子坐在舱房内,正在皱着眉头打量着运河上的情景,嘴里喃喃吟着这表述思念情意的名句。
是啊,红豆生在南国,引发思念之絮,他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千里迢迢地由南向北,又所为者何?
士子一身棉袍,穿的严严实实,虽是男子打扮,眉宇间却自有一段风流。
仿佛身体孱弱,只有脖颈处偶尔露出的一丝雪白,暴露了他似乎是刻意为之。
运河两岸,处处都是烧毁的断壁残垣,破败不堪。河面上,河边不时可以看到形态各异的尸体。微风吹来,河面上泛起一阵阵的恶臭。
客船一路跨江北上,越是向北,局势越是糜烂。
有宋以降,因漕运关系,富裕士商阶层和新兴的商业在淮河两路得到发展,扬州、楚州和泗州等城市成为漕运河上的新兴商业中心,富裕繁华。淮南两路之富裕处于北宋各路前列,乃是宋廷赋税、食货之重要来源。
金人南下,烧杀抢掠,只有破坏,没有建设。千里皆破败,处处无炊烟。良田荒芜、尸骨遍地,锦绣河山成了人间地狱。
“这该死的番贼!”
士子心里怒骂着,面色更是煞白。
事实上也是,若不是这些千刀杀的番贼,自己的爱郎又如何会鏖战疆场,又怎会差一点就丧身在府州那沟壑纵横之地。
若不是如此,自己又怎会和爱郎失之交臂,差点毁了名节。
自己虽然换回了自由身,但爱郎他能接受自己吗?也许,他身边已经有了许多别的女子,那个赵若澜不就是明艳照人,整日跟在王松左右吗?
也不知爱郎如今在作甚?
河北金贼暴虐之地,以爱郎悲悯天下的性子,他一定又带领着士卒们纵横疆场,带兵杀敌。
一想起那刀剑横飞、凶险无比的疆场,士子的心又揪了起来。她心里默念着: 太上老君保佑,保佑官人平平安安,百病不侵,福寿康宁……
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海里交相互映,纷纷杂杂,士子不由得一阵头疼,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公……小官人,你要不要上船头上去走走,这舱房里面可是闷热的很。”
两个雄壮的汉子从船头回来,一人在舱房外守候当值,一个汉子进来,把手中的茶盘放在桌上,施礼道。
士子微微摇了摇头,问道:“江虎,现在船只到了那里,还有多久到汴梁城?”
江虎恭声道:“回小官人,现在已经过了楚州,进了淮河。应该还要两到三天,才能到达汴梁城。”
士子点点头,江虎倒好茶水,告辞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大哥,公主的情况如何? 咱们要多久才能到那大名府?”
听到弟弟的问询,江虎轻声道:“公主一切都好,只是心里有些烦躁。若是一切顺利,只要到了大名府,一切不快都会烟消云散。”
他皱着眉头,正色道:“阿豹,如今叛军肆虐,盗匪猖獗,运河上已经不太安稳。你我要睁大了眼睛,务必护得公主安全。你水性好,若是有难,当护着公主而去,不用顾及大哥。”
江豹诧异道:“大哥,情形不会这么糟糕吧?”
“朝廷南下时,有大军跟随,大殿下和皇孙还不是死于非命,盗匪之猖獗,可见一斑。”
江虎摇头道:“现在谁也无法预料。公主千里投奔王相公,受尽了磨难,到了咱们兄弟手里,千万不能出了岔子。”
江豹点了点头,然后忽然问道:“大哥,怎么运河上没有看到忠义军的船只,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忠义军的船只一向只在汴河以北,以免入了淮扬,和朝廷的船只发生冲突。他们哪里知道,徐文这狗贼投了刘豫,这淮扬海河之上,已经是番贼的天下了。”
江虎面色凝重。如今只有希望天遂人愿,自己一行人,平平安安到达河北。
夜幕降临,船只纷纷在宿州渡头停靠。这里已经是宋军控制的地盘,渡头上随处可见来回巡逻的宋军士卒,江虎兄弟也变得轻松起来。
夜深人静,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纷纷进入了梦乡。除了偶尔传来的打更响,整个渡口上寂然无声。
忽然,一阵尖叫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正在睡梦中的人们纷纷惊醒了过来,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向着舱外看去。
羽箭驰飞,火光冲天,渡头上的百姓仓皇逃窜,不断地有人随着羽箭倒下,渡口上呐喊声不断,乱作一团。
一队宋兵跑了过来,人还未到达渡口,已经被射翻一片,其余的哗然而溃,四散而逃。
江虎奔到窗边,向外看去,只见无数的士卒密密麻麻,各色打扮都有,人人手持刀枪,张弓搭箭,对准了船上。
一个船客背着包袱,狂奔而出船舱,跳下水去,激起一片浪花。
还没等他游远,十几枝羽箭“噗噗”射入水中。随后,几个汉子跳下水去,摸索了一下,把包袱和那名船客的尸体拖上岸来。
几个汉子打开包袱,拿起一块银锭瞧了一下,又在尸体身上摸索了一阵,然后拿着包袱,走到了为首的汉子身边,嘴里说着什么。
一切发生的太快,不等江虎兄弟有所筹划,无数的盗匪已经登上了船只。
江虎暗暗叫苦,客船距离渡口太近,想要逃跑已然来不及。若是他兄弟二人,他倒毫不在乎。只是船上有公主,这却如何是好。
不等他想出办法,盗匪们已经一个个的砸开舱房的房门,把船客们一个个的赶了出来。
江虎上了甲板,只见甲板上倒着几具尸体,船家背上插着几支羽箭,赫然在目。
船客们都是瑟瑟发抖,惊惧不已。江虎小心打量了一下,却没有发现公主和弟弟,正在心焦之时,旁边一个粗布衣裳、满脸乌黑的汉子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看江虎眼光转了过来,黑脸汉子低声道:“别说话,是我。”
江虎大吃一惊,船头的盗贼头目却大声喊了起来,语气十分嚣张。
“你们这些鸟人都听着,一个一个上前,把身上的值钱玩意儿都拿出来。负责一旦被搜出来,格杀勿论!”
船客们一个个上前,取出身上的值钱之物,放在甲板上。轮到那黑脸汉子时,他哭哭啼啼地尖声道:“军爷,能不能给小的留一点,小的还等着回去娶浑家!”
黑脸汉子身上腥臭,军官捂着口鼻,扬起刀来,憎恶地说道:“直娘贼的,老子还没浑家! 赶紧滚开,若是再胡言乱语,老子砍了你这厮的狗头!”
黑脸汉子仓皇逃开,闪到一旁,引起盗匪们的一阵狂笑。
江虎一阵心惊肉跳。这公主什么时候学会了乔装打扮,还这么会演戏,看来动身前没少下功夫。
只是这万一被盗贼们识破了,那还得了!
好容易搜刮完了船客,盗匪们把众人分成几堆。年轻汉子、年轻女子全部带走,把老弱病残赶回了船上。
“好汉,你们要作甚? 银钱已经全给了你们,求求你,就放了小人们吧!”
手起刀落,求情的汉子身首异处,斗大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定住不动。
人群中有人吓的惊叫了起来。杀人的军官脚踩在血淋淋的头颅上,挥舞着手里的长刀,脸色狰狞,大声喊道:
“你们这些鸟人都听好了。爷爷是徐州城的守军,大将军孔彦舟的部下。爷爷们现在是大金国的将领。你们乖乖地跟着爷爷们走,到了徐州,修好城墙,挖挖矿,就可以加入孔将军的部下。谁若是想逃走,休怪爷爷手里的刀不留情!”
金人肆虐淮水两岸,大宋朝廷的官员仓皇逃窜南撤,致使长江以北、淮水两岸到处都是盗匪民变,放火杀人,秩序全无。
这孔彦舟原是河北相州林虑县的一个无赖。杀人为盗。靖康元年应募从军,升到京东西路兵马钤辖。靖康三年,金兵攻山东,这厮率部南逃,沿途杀掠居民,谁知竟然还当了大宋朝廷的官员。
洞庭湖杨幺起义,这厮大败而归。原以为他能改过从善,谁知道这厮退到徐州,烧杀抢掠,贼心不改,居然直接投靠了金人。
强人们大声怒喝着,胁迫着百姓们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离去。没有过多久,河面上火光冲天。
无数被强人胁迫的百姓纷纷哭喊着向河边冲去,却被强人们一个个砍翻、刺翻在地,剩下的百姓个个待在原地,再也不敢迈开半步。
江豹半身隐在冰冷的水里,抓住船舷边的一角,看到强人们走来走去,放起火来。船上的老弱病残一片鬼哭狼嚎之声,江豹藏在水中,一声也不敢吭。
眼看着一个个哭喊着、全身燃烧的百姓一个个的冲出船头,掉入水中,狞笑的强人们在岸上张弓搭箭,虎视眈眈,只要发现水中有人还能动弹,便是迎头射下。
等到河面上恢复平静,强人们才纷纷离去。许久,江豹才浑身湿淋淋从水里爬到岸上。他心乱如麻,一时不知如何去做才好。
稳定了一下心神,江豹摸黑沿岸向北逃离而去,幸运地在一处河湾找到了一艘小船。
顾不得解释,他一拳打翻了船家,操起船桨,奋力向前划去。
如今之计,也只有找到王松,让他发兵来救。至于更近一些的大宋水师,被他习惯性地忽略了。
大宋水师若是有用,徐州的这些盗贼也不至于猖狂如此。
大宋官军孱弱,害的不仅仅是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更是害到了自家皇室子弟的身上。说起来可真够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