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知州衙门,也是王松宣抚使下榻之处,夜色迷茫,秋意甚浓,持枪执刀的卫士戒备森严,他们来回巡逻,经过灯火光依旧的那一间院落时,步调也会变的各位轻,甚至有些蹑手蹑脚。
金人肆虐,两河、陕西、山东糜烂一片,各路武装势力纷纷占山为王,动不动就是成千上万的队伍,就连淮水两岸和江南,也都是盗贼蜂起,天下汹汹。
不知不觉,桌前独坐沉思的王松,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来到大宋已经快三年了,三年来发生的往事,流水般在眼前掠过。
千辛万苦,阻止了靖康之变,到头来,还是有这么多百姓流离失所,还是有这么多顾虑。
现在,自己似乎要被锁上手脚,隐退于江湖。可自己要是退隐于江湖,这大宋的天下会如何,百姓会如何,他对得起那些地下亡灵的累累枯骨吗?
门“格吱”一声,马扩和董平、张横几人进来,张宪和耶律亘手里提着食盒和酒壶,看样子是有备而来。
“相公,左右无事,小酌几杯如何,不会误了军事。”
张宪上来,轻声说道。
“酒菜都准备好了,还废什么话,摆好了桌子再说!”
王松站了起来,伸了一下腰。这一天的事无巨细,他还真有些疲乏。
“监守自盗”的事情后,牛皋率军前去争征讨土匪,军中进行了肃察和整风,上下一片肃然,风气也比以前好了许多。
“耶律亘,骑兵训练的如何? 要和女真人玩命,光有火器可是不行。”
“相公放心就是! 河东本就产马,军中会骑马的兄弟不少,就连最难练的投弹,兄弟们也都没有问题。”
“沙场之上,骑兵可是有大用,耶律兄弟做的不错,辛苦了!”
王松欣慰地点点头。忠义军骑兵并不强调骑射,但马上掷弹却是一项必练的技能,军中的骑兵人人必修。
“相公眉头紧锁,可是在为国事忧心?”
相处这么久,不用问,马扩也能从王松的脸上猜到他的心思。
“内忧外患,外有强敌压境,内则是盗匪四起,百姓苦不堪言,每日思之,本官都觉得心焦之极,常常不能入睡。只盼能早日击退番贼,百姓早些安居乐业,这即是如今本官所思。”
“相公可曾想过,百姓苦不堪言,盗贼峰起,除了番子入侵之外,朝廷腐败,横征暴敛也是主因。”
北宋末年,宋江、方腊起义,河北张迪和高托山起义,“常胜军”事件,赵佶朝军政腐败,民怨沸腾,即便没有金人的南下侵宋,民族斗争也会让步于阶级斗争,宋朝灭亡也在清理之中。
“话虽如此,只是天子重用我等,信任有加,我等只能精忠报国,铲除弊端,以报天子之厚恩。”
王松的话有些迟疑,也有些言不由衷。
“大官人,我知道官家对你有恩,可这百姓的事才是大事,你不能为了小义,而置百姓于不顾。”
张宪沉声道:“弟兄们知道你对朝廷忠心耿耿,可也不能任由这些奸臣乱着来。必要时,痛下杀手,也可震慑这些妖邪!”
王松哈哈一笑。张宪儒雅公子,骂人的话也是客客气气,丝毫不见锋芒。
“张宪,各位兄弟,如今正是抗金的紧要关头,若是这些大头巾敢胡来,我一定如张宪所说,先杀几个人立威,即便有皇太子,本官也会毫不留情。”
董平和张横脸色马上舒张了开来,一起眉开眼笑道:“相公,喝酒,喝酒!”
耶律亘大声道:“相公,你不用亲自动手,只需发号施令就是,这些小事,交给小人去做就好!”
董平马上接道:“大官人,也算我一个!”
“相公,万一朝廷让你回东京城,你又做何抉择?”
张宪的一句话,让房间里面的众人都是安静了下来。
一旦朝廷圣旨下达,王松失了军权,忠义军何去何从,众将又是何去何从,人人都是心中不安。
“抗金大业未成,陛下绝不会做如此短视之举。各位兄弟放心,保管相安无事,咱们还要恢复燕云,马踏西域,你们就把心装回肚子里面。”
屋中众人面面相觑,张宪举起了酒杯,踢了踢旁边的耶律亘。
“相公说的是,喝酒,喝酒!”
马扩暗自叹息了一声。王松顾忌着自己和赵桓的君臣之情,却不知朝廷以文治武乃是国策,朝政腐败,积弊已深,他这样的武将,终究会被掣肘、闲置,甚至大难临头。
一旦皇太子携众大臣到了太原,一旦时局稳定,王松被调回京城,似乎已经是不可避免。
即便王松能够掌握兵权,到时候掣肘连连,王松究竟要何去何从。
放眼大宋境内,也只有王松一枝独秀,能够抗击金人。若他出了任何意外,抗金的大好局面就会轰然倒塌。
“相公,朝廷暗流涌动,文武官员寡廉鲜耻,官家色厉内荏,优柔寡断,非雄主之象。大宋内忧外患,天下民情汹汹,相公千辛万苦,死伤士卒无数,才换得了大宋片刻安宁。若是抗金大业戛然而止,岂不愧对了天下百姓?”
见识过朝廷的腐败,知道其已经烂到了根子上。文官爱钱如命,生色犬马,武将胆小如鼠,毫无节操。大宋皇室只顾弄权,整日里思量如何保住皇室家族,而非江山百姓。这样的朝廷,又如何扛得起恢复燕云,乃至“天下皆归汉土”的大业。
“话虽如此,但本官手握数万大军,朝廷派重臣监军,也是理所当然。咱们沙场点兵,光复河山,也不是没有可能。”
“相公倒是赤心奉国,但陛下,尤其是朝中那些士大夫,他们会这样认为吗?”
王松转过头来,诧异道:“马宣赞何意? ”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切都要以抗金大业为先。”
“这……”
虽然行军打仗,推荐官员,很多军政要务上都受到了朝廷的掣肘,但王松还是难以接受,现在和大宋朝廷割裂的事实。
赵桓对他不错不说,赵多福也和他千丝万缕。至于朝廷民生上的事情,他还没有想那么深。
“相公,你一片赤诚,侠肝义胆,对朝廷,对官家一片忠心,可朝中又有几人知晓? 莫说旁人,即便是官家,怕也对你疑虑丛生。”
“那也不能公然对抗朝廷,此举和反叛无异,万万不行!”
“有何不可! 相公心地坦荡,赤子之心,只有我等知道,那些士大夫,耿南仲、唐恪、秦桧,即便是张叔夜,谁不是想夺回相公的军权,更有甚者,要置相公于死地。相公不可不防!”
“听调不听宣,等恢复了燕云,四海靖平,相公何去何从,我等必不会腹诽。如今是紧要关头,相公千万不可糊涂!”
董平的话刚说完,张横也接着说了起来。
“什么紧要关头,糊涂什么?”
王松转过头来,惊诧地问道。他眼睛紧盯着众人。
“朝廷要夺相公的军权,这就是紧要关头。相公若是放了军权,那就是糊涂!”
马扩轻轻说了出来,语气却颇是坚定。
王松惊讶地看着马扩,这还是历史上那个在乱世中对宋廷忠心耿耿,抗金不渝的志士吗?
仿佛知道王松想什么似的,马扩毫不忌讳他的目光,嘴里轻轻地说出了几个字来。
“相公被朝廷和官家猜忌,思之如狂,缘由再也简单不过。”
马扩紧盯着王松的目光,沉声说道:“相公手握重兵,势若藩镇,一旦存有异心,这其中的话语,就不用下官说了吧。”
王松不由得无语,呆在了当场。
自从他带兵以来,可谓是殚精竭虑,问心无愧。朝堂之上,文臣和他水火不容,弹劾打压,流言蜚语,他也早已习以为常。原以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今日听马扩一说,心头豁然开朗。
文臣如此为所欲为,皇帝习以为常,实则根子上在于以文制武,将在御中,皇权至上。自己以为自己问心无愧,实则已经动了别人的蛋糕,犯了众怒不说,如今还拥兵数万,触及了官家的逆鳞。
关键是,自己现在手握数万精兵,可谓兵强马壮,女真人对自己无可奈何,朝廷又怎会放心。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是,一旦圣旨下达,他真的愿意大权旁落,抗金大业赋予他人吗?
“马宣赞,你真是字字诛心啊!”
王松摇摇头,苦笑了起来。
“我大宋已是风雨飘摇,百姓尸积如山,白骨累累,死者已矣,活着却是更加艰难。本官自统兵以来,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宋百姓,为了大宋朝廷。本官问心无愧,做事也不会为他人左右。”
他想再说些什么,却再也说不出话来。狄青如此功劳,也不是在群臣口诛笔伐之下郁郁而终,自己何尝不是狄武襄第二。
“相公,朝廷派人前来,一则是分权,怕相公做大,另外就是控制忠义军,成为朝廷禁军,而非相公之藩兵。”
对大宋朝廷的心思和积弊,马扩早已是心知肚明。“攘外必先安内”,强干弱枝,以文制武,这些最基本的国策,一般的士卒都懂,为何王松却是懵然不知。
也许不是不知,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相公须记得今日下官之语。”
马扩郑重其事地说道:“相公兵强马壮,手握雄兵数万,若能顺时而动,或能恢复山河,造福万民。若是坐等朝廷派人而来,相公危矣,大宋危矣。”
顺时而动?
王松轻轻摇了摇头。难道自己真的要走上和大宋决裂的这条道路?
“相公,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只要你登高一呼,两河百姓必会箪食壶浆,大事可成。”
“相公,董平说的不错! 以相公之能,即便不与朝廷分庭抗礼,至少也可宣抚一方。若是失了军权,奸臣们上下其手,相公危矣。”
众将苦苦相劝,王松摇摇头哭笑道:
“兄弟们,这顿酒,看来是难喝呀!”
他沉思片刻,才对伸长了耳朵、迫不及待的众人说道:
“陛下待我不薄,我绝不能背信弃义,枉做小人,这是本官的底线。至于军权,等退了外敌,我自会和陛下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