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西路、相州汤阴永和乡孝悌里,一间宽大的农家宅院里,时值清晨,阳光明媚,春风和曦。一个六旬左右,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正在院中的石凳上,一边缝补衣服,一边教一个七八岁的儿童写字。
院中的墙上、大门、包括地面,都有烟熏火燎的踪迹,显然不久前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战事。
“云哥儿,这个字写错了,是这样写的。”
老妇人写完,看着孙儿,眼神里都是慈爱之色。
“太婆,云哥儿知道了!”
儿童低下头,又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
看着孙儿狗刨一样的字体,老妇人摇了摇头,和儿子比起来,大孙子的字可是实在差的太多了!
“这天杀的番子!”
外面又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哭声,伴随着哀乐传来。老妇人不由得摇了摇头,嘴里叹息了一声。
自从金人南下以来,这河北之地就成了宋金两军拉锯交战之地,每日都有死伤的军士被送回乡,南下之人络绎不绝,村村有新坟,处处是哭声。
自去岁冬日以来,女真番子在围攻汴梁城时,对汴梁城外围的地区、尤其是黄河沿岸,进行了疯狂的掳掠。
由于大宋宗室康王赵构在相州建立元帅府,女真番子闻风而来。
赵构仓皇逃走大名府,金人包围了相州,本地的几大豪族: 鹤壁田家、南平李家、平罗兰家等所筑坞堡相继陷落或投降。
相州通判赵不试苦守相州城,相州城得以保全。但周围诸县,包括汤阴县也是纷纷沦陷。金人在当地构筑营寨,百姓苦不堪言,生活拮据,日渐窘迫。
幸亏了朝廷源源不断地从东京城派兵增援,才使得河北之地,宋人与女真人形成了对垒之势。由于天气炎热,金人退去,宋军乘机恢复了不少沦陷之地。
门“葛吱”一声被推开了,两个年轻汉子走了进来,看到老妇人坐在院里,两人一起喊了声“娘”,一起走了过来。
儿童放下毛笔,欣喜地跑了上去,口里叫着:“爹爹,六叔!”
年轻一点的汉子掏出一小包蜜饯,递给了儿童,年龄大的摸摸儿童的头,几人一起走到了石凳边。
年长一点的汉子把一包东西放在石凳上,轻声道:“娘,这是我和六郎给你买的糕点。”
“五郎,六郎,如何就买了这么一点米回来?”
看到儿子手里的口袋只有那么一点东西,老妇人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年轻一点的汉子道:“娘,县里很多粮店都关了门,剩下的几家门口,到处都是买米的人,每个人只能买两升,而且每升米已经涨到400文了! 这些家伙可真够黑心的!”
老妇人一愣:“400文,怎么这么高!不是说女真番子退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排队买米?”
六郎摇头道:“娘你有所不知,女真大军虽然退了,可整个河北到处都是战火连天。女真人气势汹汹,不甘心没有攻下汴梁城,卷土重来,朝廷步步后退。你想,这个时候,米价能便宜吗?”
由于王松的关系,靖康之耻没有发生,女真人在黄河两岸并没有留下任何兵力,而是全部撤到了大名府以北,和宋朝大名府留守司的人马形成对峙。
暑去冬来,女真人大肆进攻两河、陕西,经过近半年的血战,占据了两河大部,并开始怀柔、拉拢分化汉人,以期达到根本上的统治。
五郎道:“我和六郎一人买了两升米,路过陈师傅家的时候,给他送了一些,所以就剩了这点。家里银子还有一些,明日我再到县城去买!”
老夫人点点头道:“你师傅上有父母,下面还有几个孩子,日子过得也不是很好。救济些是应该的!”
五郎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沉声道:“娘,金兵现在虽然退了,但大名府,洺州,河北到处都在打仗!路上到处都是向南逃窜的百姓,病死、饿死的人,沿途到处都是,真是惨不忍睹。”
老妇人摇了摇头,叹道:“真是造孽啊!这些金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真是苦啊!”
这时候,屋里传出了婴儿的哭声,老妇人赶紧对儿子道:“五郎,赶紧去看一下雷哥儿,记住,千万不要和你浑家吵架。你长年不着家,她也不容易!”
五郎站起身来,迈步来到屋前,房门“葛吱”一声打开,一个年轻妇人抱着婴儿从屋里出来。
妇人脸泛桃花,白里透红,充满了少妇的韵味。
看到五郎,女子板着脸道:“官人,你现在才回来,雷哥儿一直在闹,我实在哄不好他! ”
五郎接过婴儿,对妇人道:“娘子,辛苦你了! 你先去歇息一下,回头煮饭给娘和六郎他们吃。”
妇人冷冷地应了一声,返身进屋去了。五郎抱着幼儿在院子里转圈,过了一会,孩子不哭了,嘎嘎的笑了起来。
妇人从屋里出来,对五郎道:“官人,你陪我出去走走,我闷的慌!”
五郎皱眉道:“娘子,外面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就别出去了! 再者,田里的尸体都还没有收拾完,小心染上了瘟病。日头高了,你赶紧煮饭吧,免得雷哥儿和云哥儿饿了!”
妇人摆摆手道:“官人,罢了!既然你不陪我,我就一个人出去走走。”
说完,女子瞧也不瞧旁边的老妇人和六郎等人一眼,过去拉开大门,一个人独自走了出去。
五郎皱了皱眉头,大声喊道:“娘子,你可要早点回来,雷哥儿还要吃饭!”
老妇人摆摆手道:“五郎,别喊了!把雷哥儿给我! 你和六郎歇会。等一会娘来做饭!”
五郎把儿子递了过去,对母亲说道:“娘,孩儿和六郎去做饭,你先歇着。”
“五哥,要不是你前年冬日拿回来一大包银子,恐怕嫂嫂早就离家了!”
六郎气愤地道:“ 自从你这次辞军回来,嫂嫂的脸色就一直不对。归根结底,谁让咱们岳家败落了呢!”
“官家召各路大军挥师进京勤王,康王、黄潜善、汪伯彦等人在外围逗留,迟迟不敢进军。”
五郎沉下脸说道:“幸亏忠义军进京勤王,否则汴京城告破,还不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军中寡廉鲜耻、贪生怕死之辈太多,我投这样的军队有何用处!”
“你也要收收自己的坏脾气,现在算起来,一年之内,你已经两次被革军了!”
老妇人正色道:“先前你指责人家康王逡巡不进,被革除军职、军籍,逐出军营。后你入大名府入军,人家杜充是北京留守,是你的上官,你却不尊号令,非要出城迎敌,指责杜充怯战。你想想,他能饶过你吗!”
“母亲不知,杜充实乃国贼!”
五郎道:“杜充与金人勾勾搭搭,还欲挖掘黄河,以阻金人南下。此贼朝秦暮楚,心如蛇蝎,必是国之大贼!”
“挖掘黄河?”
老妇人大吃一惊,赶紧道:“这可是作孽啊!挡不挡得住金人不说,百姓必会遭殃。五郎,你可得想法阻止此事!”
五郎苦笑道:“娘啊,孩儿我一无官职,二无部众,如何能管得了此事?”
六郎也道:“家里的事情都管不过来,怎么去管外事?”
“六郎,别嬉皮笑脸的,男儿就应该精忠报国,这样的话以后少说! ”
老妇人转过头来,皱了皱眉头道:“你嫂嫂一个人在家带孩子,也不容易! 如今这世道,天下动荡,人人都是惶恐不安,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才是,别让旁人笑话!”
六郎看母亲沉下脸来,赶紧答应道。
“既然外面的事情管不了,就先管好自己家的事吧。”
老妇人哄着孩子,在院子里转了起来。
五郎和六郎两兄弟去厨间做饭,那个儿童云哥儿则是拿起院中的长枪,一招一式的练了起来。
妇人出得门来,沿街没有碰到几个熟人,很多人家里都在办丧事,哭喊声一片,妇人心烦意乱。
不知不觉日头已高,街上空荡荡的,妇人也颇觉无奈,就要转头回去。
忽然前方马蹄声响起,只见几个人骑着高头大马,正朝村子里面走了过来。
妇人正想转头回家,马上的骑士已经到了面前,有一人张口问道:“请问这位娘子,这里可是永和乡孝悌里?”
妇人迎头看去,只见一个20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圆领长袍,头上发髻用簪子扎起,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牙齿雪白,笑容亲切,正是刚才问话的年轻人。
年轻人旁边的几个骑士铁甲贯身,年轻肃穆,身材笔直,黝黑健壮,显然都是军伍之人。
妇人脸色一红,稽首道:“这位小官人,此处正是永和乡孝悌里。不知小官人所找何人,妾身或许认识?”
马上的年轻人下来,施了一礼道:“在下有一好友,住在这孝悌里,姓岳名飞,字鹏举,不知娘子可否认得?”
妇人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了年轻人一下,点点头道:“大官人问的正是,妾身就是岳飞的浑家,不知大官人找我家相公,所为何事?”
马上的另外几个年轻骑士,看到上官下来,赶紧一起下马,站在旁边。
听到面前的妇人就是岳飞的浑家,年轻人上前作揖道:“嫂嫂在上,请受王松一拜! 在下乃是岳飞兄弟的旧友,一路从东京城过来,特地寻找岳飞兄弟的!”
妇人一看年轻人气度不凡,马上的饰物雍容华贵,不像是普通人。赶紧还礼道:“我家官人就在家中,那就请王兄弟跟着,妾身在前面带路就是。”
王松回了一礼道:“那就多谢嫂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