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公明义胆并仁心,意统将军话武林。
处女天颜频谩骂,亡辽葬父却投金。
千回百转闻真理,义释金绳得太阴。
巾帼须眉齐上阵,洁贞烈女古同今。
话说完颜杲救女心切,请求郎主发兵。郎主犹豫不定。却有王伯龙道:“我有一招,可胜宋江。”郎主闻言,忙问道:“计将安出?”王伯龙道:“并非计策,乃是一个阵法。”完颜杲道:“不知是何阵法?”王伯龙道:“乃是汉军都统刘彦宗家传秘术,唤作地曲天穹之阵。此阵蜿蜒崎岖,变化多端。一曾展出,哪怕卢俊义、关胜等亲临,也必然折在里面。”郎主闻言,尚有疑虑道:“如此好阵,当时为何不用?”王伯龙道:“只因当时阵中并无大将,一般牙将、裨将等,皆不能施展此阵精妙,如今众家元帅头领都在,只要稍加学习,必然大成。”郎主颔首道:“如此甚好。”正说之间,有探马来报:“谙石刻、石古苦、黄蝈严天三位将军败军回来。”当时三个来府中请罪。郎主为明正法,便道:“黄蝈严天本是一州统领,却贪生怕死,毫不抵抗,舍弃城池。左右拖下去军棍五十,罚俸半年,留尔狗头,以观后效。”又罚谙石刻、石古苦二将三个月俸禄,戴罪立功。诸事完备,郎主又问:“不知此阵如何学习?”王伯龙道:“此阵分天地两军,天为奇兵,地为正军,正奇相依,变化无穷。每军分黑白两面旗帜,黑地白天。每军再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各自编号。阵眼一个号令将军,每阵一个观棋手,只见旗动,则军马并动。无论远近,皆听号令便可。”郎主道:“最好。传令下去,整军习武,学得此阵,待成后出发,攻打建州!”于是众将齐声领命,每日在城外演武。有诗为证:
阵法玄机随奥妙,开关转合共乾坤。
地支天干皆宜数,甲子周回六十尊。
不说金兵浩浩荡荡演武练兵,学习阵法。只说当时卢俊义擒下耶律玉珍回到建州城中,与宋江禀报了。宋江等人得知卢俊义生擒了敌将,大喜过望,纷纷前来祝贺。许多将领都出府衙,上马来街上看视,宋江过了街,勒住马,立在绿杨树下,迎见几个伴当解着耶律玉珍。当时玉珍见了宋江,就来谩骂。宋江也不理他,随即道:“此人助纣为虐,擒走我杨雄贤弟。如今被擒,我必仔细地审问一番,或知金兵内情。先绑在厅下受着,我与贤弟接风过后,亲自来问。”左右伴当就把玉珍放翻,一条麻索穿过一根杆棒吊了起来,嘴里塞了木头,将绳索捆结实了,抬将起来,都入内去。玉珍只得心里叫苦。却早押到府衙厅下,玉珍环顾四周看时,四下里都是交椅,当中一座大厅,厅上放着两把大座,后面有一张屏风,上面画着瑞兽。小校把耶律玉珍捆做粽子相似,将来绑在将军柱上。玉珍已自勒得身体麻木了,嘴里也发不出声,上下动掸不得,只把眼来四下里张望。
当下宋江、卢俊义二人换了衣服,众将领在听后请宴,说了些战事,赞朱武妙计。酒足饭饱,卢俊义又说起耶律玉珍处置如何,宋江道:“不急,方才见他棱角分明,且晾他一晾,到时再来审问。”却有燕青前来求情道:“我曾与此人打过交道,得知此女子与他金兵不同,常施仁义于民。前番交手,他手下兵卒见我等都是农民,也不滥杀,用钝器驱赶,因此失了城池,我观此人良心未泯,或可招安麾下,不知元帅尊意如何?”宋江道:“若如此说时,我自有分寸。”于是都来厅前审问。
宋江、卢俊义两个转屏风坐下,左右一旁众文武纷纷坐定,都来看审。宋江怒目看着耶律玉珍,当即一拍虎威便道:“兄弟们,这女子擒了我兄弟在彼,快动手取下这女子心肝来,祭奠枉死兄弟。”只见一个小校掇一大铜盆水来,放在玉珍面前;又一个伴当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着一把剜心尖刀。那个掇水的小校便双手泼起水来,浇那心窝,又要来当众脱衣。耶律玉珍只顾挣扎,嘴里支支吾吾。燕青看得焦急,心想:“方才公明哥哥答应,如今连审问都不做,怎能这般。”忙来跪倒,口尊元帅道:“宋元帅在上,末将心中尚有蚍蜉之愿,如何不堪元帅垂青?”话音未落,吴用笑出声来。宋江乜斜看了,吴用忙来起身道:“元帅容禀,不妨先问过这女子备细,再做打算。”又有卢俊义见燕青如此,心中所想:“正所谓:‘关心则乱。’想必小乙看上这女子。”于是也来求情。
宋江本就答应燕青,这里只是要吓他一吓,哪能真的杀了?便喝住小校道:“且不要挖心。”左右小校伴当闻言,都停了手下动作。宋江又教把耶律玉珍嘴中绳索木塞取下。就来问道:“你却说了,姓甚名谁?”耶律玉珍早绑了半日,如今吃这一闪,心气儿早没了大半,颤颤巍巍答道:“你休要剖我心肝,我说了你听。我乃是辽东丹王突欲七世孙。父名耶律聿鲁,姓名耶律玉珍的便是。”宋江来问诸位,有裴宣知道其中大概,说了备细:“这是辽国贵族后裔。”宋江颔首问道:“你既是辽国贵胄,如何投靠金贼?”玉珍道:“只我父女投金,并无怠慢。前次入宋,家父惨死你宋军手下,我自来为父报仇。”宋江道:“你这般却不是认贼作父,误了自身?”玉珍并不答话。宋江叹道:“我闻你阵前不杀百姓,私下广施善恩,可有此事?”玉珍道:“不假。我大金如今颁布政令,有待辽人,善待汉民,施行仁政,自然从我做起,有何差矣?”宋江道:“你却不知金兵军纪?”玉珍道:“军纪严明!”宋江道:“却不闻我大宋檄文么?”玉珍道:“休说,其中罗列罪名,多少假冒。多少真实,岂容你一国评说?”宋江听罢,只觉争辩无意,无奈哀叹,便教左右解缚,便把自身上披的枣红纻丝衲袄脱下来,教人裹在耶律玉珍身上。
耶律玉珍早站不住了,一颠滚下来,扶住将军柱问道:“你这番却不杀我,此意如何?”宋江道:“多说无益,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带你自己看罢,却来说了。”随即取套衣服与耶律玉珍穿了。一面叫燕青、裴宣看顾了,一面望辽国至书,说有你国贵胄在此,可来迎回。当夜又教扈三娘旧日阴兵女将伏侍耶律玉珍歇了。次日辰牌起来,期间就教燕青引着去看百姓如何。话休絮繁,耶律玉珍自到宋军营寨,看看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待,各处县志游历,不在话下。
却说这女子为何不知金国兵卒的腌臜事?只因这大金国郎主所说“仁政”下诏未久,先前之事,耶律玉珍大多也不过问。仁政实行以来,他做了中军一彪阴兵女将之军长,长随驾都元帅完颜杲大帐,后来多在城中。眼里只见完颜杲旗下如何,每每有完颜希尹在一旁辩经,说些汉人文化。自然只觉大金欣欣向荣,王德开化,哪里晓得城外事情。如今与燕青游历多日,只见大城还好,并无多少遭难。但有小城,多数屠戮,更及村庄,龆龀不留。玉珍看罢人间疾苦,只觉心中大厦崩塌,天地倒悬。哭道:“不曾想希尹监军所言,尽是虚幻,恰似空中楼阁,如何维持,如此行径,天怒人怨,大败亏输,正当其理。”燕青见他哭时梨花带雨,心中竟也生出几分怜惜之意。他轻声劝道:“这世间真假虚实本就难以分辨。如今看清,也算为时不晚。”耶律玉珍抬眸望着燕青,眸中千般思绪,只道:“不知可否与完颜希尹一见。”燕青道:“待我问过元帅,合理便当。”当下燕青问过宋江,得了应允,便带着耶律玉珍去见完颜希尹。
当日牢中相见,完颜希尹那里认识耶律玉珍这般小人物?正觉疑惑,玉珍道:“我且问你,往日所言之汉家文化,口口声声仁义礼智信,为何不见大金施于百姓?”完颜希尹闻言,面色涨红,也不搭话。一旁燕青取了刑枷在手,只道:“若不想受苦,你且回他的话。”完颜希尹只得辩称:“此乃战争所需,不可避免。”玉珍道:“君视民如草芥,则民视君如寇仇,如此下去,大金必亡。”燕青在旁听着,心中暗叹这女子见识不凡。有诗赞道:
暗玉明投洗白身,珍珠宝贝更为真。
幡然醒悟知巾帼,仁善心芳诲谆谆。
当时说完,耶律玉珍又来厅上参拜宋江,慌忙答礼。宋江见了,问过燕青道:“你看他此番拜我,要做甚么,莫不是要刺杀我的?”燕青笑而不语。玉珍羞愧答道:“小将被擒之人,万死犹轻。前番顶撞元帅,更是罪加一等。谁知元帅宽宏大量,不与小将一般计较,连日里寻遍乡里,才知大宋檄文不虚。今日幡然醒悟,来拜元帅,以求容恕,实为万幸!”宋江见状,也不玩笑。便道:“本来金辽之事,多少内斗而成,无奈来扰我大宋,不得已出兵,如今是非对错,你自知得最好。我早写下书信,教辽国来人,可接你回国,或者留在我军,做一员将领。不知你得打算?”耶律玉珍一感宋江恩义,二恨金国杀百姓之恶,三是擒了杨雄,自觉有愧宋江,便就认投。便道:“愿在元帅麾下做一牙将,鞍前马后伺候。”燕青闻言大喜,也与宋江说了,恳求留下。宋江见状,自然乐呵应允。
当时众将领无不欢喜。耶律玉珍又拜道:“若是元帅肯容小将,前时误擒了元帅麾下一个将军,今愿戴罪立功,去赚开城门,杀入城中,救下元帅麾下将军,以为报效。不知尊意如何?”宋江大喜,便令花荣、朱仝、燕青三人一齐,将换了金兵盔甲枪马,又把军器还了耶律玉珍,都披挂上马。耶律玉珍在前,宋江军马在后,卷起旗幡,都到兴中府城下。耶律玉珍在前,大叫:“城上快开城门!”把门军士都来看时,认得是耶律女将,随即来报郎主并众人知道。完颜杲闻言大喜,忙教大开城门,放下吊桥。却被黄蝈严天拦着道:“万万不可!”完颜杲道:“有何不可?”黄蝈严天道:“此女将之前兵败被擒,如今突然归来,身后还跟着许多兵马,不得不防。”郎主等听了这话,心中起疑,于是都来城墙上观望。
当时完颜杲在城头喊道:“玉珍我儿,你怎地从宋军那里脱身?身后之人又是谁?”耶律玉珍回道:“父帅不知,这几人乃是我在敌营遇着,都是不服宋江那厮管辖,见我说了是您女儿一言,有心投靠大金,于是救了女儿,随我一同逃归,一路艰辛,还望父亲可怜,放我们进城。”众人听得,既觉在理。黄蝈严天却道:“甚么人马,怕不是宋人的奸细罢。”耶律玉珍怒喝道:“你哪里来的人,却要污蔑于我,若父帅不信,我可独自进城,他们就在城外等候便是。”郎主等人不知如何,黄蝈严天禀奏道:“不知城中可有宋军人马?”完颜杲道:“尚有一人现在牢狱之中。”黄蝈严天道:“可将此人取来,我自有妙用。”于是就把杨雄绑缚上女墙边上。黄蝈严天吩咐左右把杨雄用绳索粗杆悬在城外,便道:“我怕你投了宋国,如今有宋国一个将军在这里。众人都说你弓箭了得,你只把他射死在城外,我放你进来。”城外众人闻言,俱皆惊骇。杨雄更是不知所措。
那里燕青等听得,不知如何是好。朱仝道:“不妨就说手上有伤,故意射歪,糊弄过去如何?”花荣、燕青都是知道射箭的,便道:“怎好糊弄,他那里如何看不出。况且看风不止,杨雄自在上面摇曳,若歪打正着,又将如何?”众人不能赚开城门,又投鼠忌器,恐毁坏了杨雄性命。正在众人焦急之时,耶律玉珍望城墙上高声喊道:“你们如此行径,岂是大丈夫所为?若是信不过女儿,大可以紧闭城门,何必拿他人性命相要挟。”完颜杲听了这话,面露犹豫之色。而黄蝈严天却冷笑道:“定被我识破,心虚所言。”郎主听得,也觉如此,于是就教:“这厮必然叛国,勿要开城门,只把箭矢放来。”耶律玉珍眼见郎主下令放箭,只得且战且走。无可奈何,只得退兵去了。众军马正要回转,只听身后一声闷响。有分教:宋江大怒下战书,郎主应战要亲征。不知甚么响动,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