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一声。
霍斯洺手里的玻璃杯绽出了一道裂痕。
他极深地注视着正对面卡座里衣冠楚楚的厉濯羽。
曾几何时,厉濯羽不过只是围在霍皎皎身边的小跟班,空有着少爷的头衔,在霍家的真实处境也不过只比那些高等佣人好了些许。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压根就入不了他眼的人,摇身一变成了帝国皇帝的表弟,成为了吉尔赛特这等大贵族的家主,而他呢……
甚至身体里压根流淌着的就不是霍家的血脉。
这是何等的讽刺。
可霍斯洺的唇畔却泛出冷笑:
“你之所以大言不惭,是因为今时不同往日,倘若你还只是个寄人篱下的落魄少爷,她会停留在你身边吗?”
“至于你留下她的手段,也不过是你口中充满了铜臭味的权势财富。不过都是想要博得同一个女人的心,你和我在手段上,难道还有高贵和下作之分吗?”
厉濯羽低嗤一声,意味悠长:“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
霍斯洺的眉峰还未拧起,只听那冷漠磁性的嗓音再度从对面响起——
“你欣赏她,也忌惮她,说是爱,但你的爱包裹在一层又一层的利益下,倘若撇去了这些利益层面,无论怎么看……”
厉濯羽微微一顿,索性凉薄讥笑出声:“你的感情,都太过廉价。所以就别继续冠冕堂皇了,霍斯洺,你只爱你自己。”
空气中的氛围霎时间凝固僵硬得彻底。
霍斯洺不是什么喜欢多费口舌的人,可面对厉濯羽的这番一针见血的点评,他像是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开了那层体面的包装,露出了阴暗的内里。
“到底是,太过年轻,所以也天真到愚蠢。”
说话的同时,他松开了手里紧握的高脚杯,不紧不慢地拿起了桌面上的餐巾,优雅地擦拭起一根根手指。
“你以为的爱情,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到最后,结果都一样。”
霍斯洺冷静地过了头,语气声调是一成不变的清淡低沉,阐述着那个经由了无数前人验证过了的残忍事实。
“等到你的新鲜感消逝,她容颜老去的那一天,身居公爵之位的你,届时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傲慢的说出这种话?”
厉濯羽出乎意料地没有打断霍斯洺,而是耐心地听到了最后。
只是在听着这段话的过程中,他的眼神渐渐暗了下去,蒙上一重嘲讽的玩味。
末了,厉濯羽低低幽幽地启唇:“原来,这就是你心中的想法。”
“等到你的新鲜感消逝,你未来的妻子容颜老去的那一天,身居霍氏代理主席之位的你,会选择抛弃她,另觅新欢,然后陷入重复的死循环?”
“是你太过天真。”霍斯洺盯着他,眼睛未曾眨一下。
“现在的你,坐在帝国公爵的位置上,身上肩负着整个家族的重担,你的感情用事,最终只会害了你,连带着拖着整个家族下水。”
厉濯羽只是低笑了一声,幽幽抬眼:“别再找借口了,别再为你廉价的感情找补。”
见霍斯洺不说话,他又道:
“所以,你不配得到真心,也注定孤苦。哪怕最终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万贯家财,权势滔天,也无人分享喜悦,万家灯火,仍是没有一盏为你长明。”
闻言,霍斯洺同样冷笑,一字一句决绝回击:
“我说出的话不会改变,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今日的告诫,只是那种代价,你未必承受得起。”
“越是身居高位,就越是孤独,万人之巅势必会是无人之境,感情这种东西,可以是生活的调剂,但不是必须。”
“你说的没错,我欣赏霍绾,但同时忌惮她,可除了她以外,也没有人能够站在我的身边。得不到她固然可惜,可我不会一蹶不振,因为我知道我的肩上背负着什么样的责任与重担,她也是如此,从来都不会感情用事……”
说到这里,霍斯洺骤然停顿了下来。
大脑里像是突然闪过了什么。
雷霆过后,一片空白。
是啊……
他今晚刚刚才得知霍绾当年宁死也要离开霍家的原因。
为了一个男人。
或许是太过震惊,一时难以接受也无法接受,所以他的大脑自动剥离了这重真相,直到被厉濯羽的言语重新激起。
霍斯洺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其实他并不了解霍绾。
或许霍绾也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只是对象从来都不是他们。
霍斯洺逐渐重新抬起脸,看向对面眉目冷冽、正以一种藐视玩味眼神注视着自己的矜贵少年。
即便他同等于是看着厉濯羽长大的,明明厉濯羽这张叫人讨厌的脸只是褪去青涩演化为了成熟,可此时此刻坐在他眼前的厉濯羽,竟然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说实话,这么多年他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可他却连他什么时候蜕变成了这副令人碍眼的模样都未曾察觉到。
其实早在几天前那晚的宴会上,或者更早一点,在三个月前厉濯羽和霍绾的订婚宴上,霍斯洺就已经惊愕地察觉到了厉濯羽的变化,只是他不愿意承认,也不可能承认这个在他心底眼里永远不可能匹及他的弟弟早就能与他并肩。
尤其是,厉濯羽得到了霍绾。
华都最金贵的女人,最负盛名的女人,虽然饱受诟病,但厌恶她的人就多少追捧她的人就有多少。
假如他得到了她,那不也是侧面印证了他的能力?
但真的就只有这些吗……
霍斯洺承认自己的心在动摇,尤其是一次次看着霍绾与厉濯羽又或者其他男人亲近的时候,他会感到莫名的烦躁,心像是被撕挠了一样。
尤其是今晚求婚被拒,他虽然早就有了预料,但当霍绾真正表态时,当他捕捉到她眼神里的嘲讽时,一贯竖起着的全部淡漠伪装还是分崩离析,将最狼狈的自己亲自奉到了她的面前。
可即便到了那一刻,哪怕让自己的自尊被她践踏在脚下,他还是心存一丝奢求妄念,希望她能接受他的提议、他的合约,他的求婚。
霍斯洺深深呼吸,搭在桌面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攥成了拳,冷漠抬眼看向对面:
“我的感情,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更不需要你这种人来评价。”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这笑容冷漠淡薄,几乎无法被捕捉到:
“既然你已经听到了今晚我和她的谈话内容,那也该清楚她也没有对你彻底坦诚,还有不少事情在瞒着你这个丈夫。以及,宴会上她看向云家二少爷的眼神……我想,你们夫妻之间未必有展露在外人面前的那般情深义重。”
最后,霍斯洺丢掉了手里的餐巾,好像没有什么能影响他的情绪与仪态,从容不迫地起身。
“既然如此,那我,就祝你们,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话落,他没再多看厉濯羽一眼,转身就要迈步离开。
然而,他才刚迈出一步,那道令他极其头疼的磁性嗓音就从背后一字一顿地响起。
“承你吉言,多、谢。”
厉濯羽玩味地低笑着,慵然抬手,招来侍应生为斟满面前的空杯。
侍应生虽然不清楚厉濯羽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可看着他的穿着打扮,还有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不凡气质,招待他的态度也不由得更加恭敬谦卑了几分。
厉濯羽接过了高脚杯,轻轻摇晃着杯中的红酒,眼看着不远处的那抹阴郁身影已经快要迈出门槛。
他才不紧不慢地追加了一句:
“霍总记得回国路上小心,别再遭遇什么……不幸的、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