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瑜和黑眼镜的短暂通话止于冬日的午后。
当日照时间缩短,人们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时间的流逝似乎变得更快了一些,仿佛只是一瞬间,天色就由明转暗。
象征着黑夜即将来临的晚霞将云层涂抹上好看的色彩,也为池瑜所在的庭院增添了几分暖意,纵使温度依旧,却也显得温柔缱绻。
黑眼镜踏着风推开大门,在前院对上了那双浅色的眸子,他笑了一下,对着池瑜扬了扬手中的袋子:
“我回来的有些晚了,不过我给你带了些零食,可以先垫垫肚子。”
池瑜接过黑眼镜递来的一包纸袋,打开看了一眼,挑了一下眉,从中拿起一串,看向黑眼镜:“冰糖葫芦?”
这是把他当小孩儿哄呢?
池瑜的神情和话语中的潜在含义直白而又鲜明,黑眼镜无奈地耸耸肩,嘴角的笑意不减,反而又加深了些许。
“现在眼瞧着快要入岁了,总要配上些合时宜的东西才行,不然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我觉得这冰糖葫芦就不错,还能当个餐前甜点什么的,给池老板你开开胃。”
闻言,池瑜算了算时间,“嗯”了一声,“又过去一年了。”
“可不是吗?这时间过得还真是快,一眨眼就又是新的一年了。”
黑眼镜感叹了一句,把那些剩下的零食放在桌面上,拍了拍手,“时间也不早了,我先去弄菜,你先吃这些吧。”
黑眼镜留下一桌子零食就去了厨房。
池瑜看着那个匆匆消失在门后的身影,又把目光移到桌面上,瞧着那全部吃完估计都不用再吃饭的分量,沉默了片刻,咬了一口手里的糖葫芦。
被黑眼镜包装好带回来的冰糖葫芦上带着一层薄薄的糯米纸,池瑜试探性地啃了一口,品出一点淡淡的米香,这才放心地将山楂连同糯米纸一起吃下。
在糯米纸的调和下,冰糖的甜对味蕾的冲击其实并不大,反而是糖衣的脆更让人印象深刻。
甜脆的糖衣中和了山楂本质带着的微酸,冰糖甜而不腻,被熬得正好,即使入口也不会沾牙。
吃起来味道不错,也不知道黑眼镜究竟是从哪个胡同里买回来的。
池瑜想着,慢条斯理地把剩下的部分也吃完了。
要说对于冰糖葫芦的记忆,在池瑜年幼的时候,其实也曾尝过几次。
那个时候,他的记忆力还没有现在这么好,很多事情都像是隔着一层水雾,看起来模糊不清的,唯有冰糖葫芦鲜艳的色彩,被牢牢印在了池瑜的记忆之中,成为了他往后生活里能够反复琢磨的甜。
距离那个时候,又过去多久了呢?
池瑜垂眸,看着手中的竹签。
三十年?又或者四十年?其实都不重要。
反正无论如何,当初会因为他只是觉得颜色扎眼,所以多看了一眼,就决定为他买上一支冰糖葫芦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池瑜放任自己的思绪在庭院中游离了一会儿,又被黑眼镜靠近时发出的动静唤回。
“怎么啦池老板,是其它的点心都不合你的胃口吗?光盯着这根竹签子看,它也不会再凭空变出一串冰糖葫芦来给你吃的。”
黑眼镜说着,一手端着盘子,另一只手将桌面的零食袋挪了挪,给他们的正餐腾出了些空间。
等将手中的盘子都放下,黑眼镜拍了拍手,看起来对自己精心的摆盘满意极了,哪怕是池瑜此时的沉默也无法磨灭他的热情。
黑眼镜看了眼已经被池瑜放到一边的竹签,笑着对他问道:“你要是喜欢吃,我再去买点儿回来?”
“不用了。”
池瑜对黑眼镜摇了摇头,“冰糖葫芦很好吃,但再好吃的东西也该适量,一次就够了。”
黑眼镜拉长语调,“哦——”了一声,坐到池瑜旁边的石凳上,“好吧,那我改天再给你带。”
湛蓝的天空还未彻底黯淡,但晚霞已经悄然离去,他们坐在露天的庭院中,一盅酒,一盏茶,还有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足以捱到夜色降临。
池瑜和黑眼镜照惯例碰了杯,待茶水被饮尽,池瑜想了想,抬眸看向黑眼镜:“我这次去,知道了一个有意思的说法。”
黑眼镜歪了一下头,“关于什么的?”
“关于长生。”
黑眼镜笑了一下,正准备说些什么,就听到池瑜在那边继续说道:“更详细的说,是‘关于通过某种形式获得的长生,需要付出自身的一部分作为代价’的说法。”
池瑜面色平静依旧,除了询问时带出的些许疑惑,黑眼镜很难从中看出什么多余的情绪,但他的问题,却让黑眼镜的心中突兀地升起了一丝焦灼——
“黑眼镜,你的长生,是否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得到的呢?”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街边的灯火将胡同点亮,但也对属于私人的院落望而止步,一向令黑眼镜感到舒适的黑暗在此时却失去了原有的效用。
黑眼镜沉默半晌,知道池瑜肯定在他的心做出反应的瞬间,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由得幽幽地叹了口气。
“池老板,你总是冷不丁地对我来这一套,能不能偶尔也考虑一下瞎子我这脆弱的小心灵,可能经不起你这么吓唬?”
池瑜笑了一下,语气轻快:“会吗?”
黑眼镜顿时作出一副西子捧心状,刚准备给池瑜当场表演一番,却在被对方一个眼神扫过来之后偃旗息鼓。
“好吧,看来这次,你和解雨臣在外面找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连这种事情都知道了。”
黑眼镜再次叹了一口气,连只浅酌了半杯的酒也觉得没了滋味。
他抬头看了眼天,瞧着那片飘过的云,觉得自己这辈子估计都没有像现在这么愁过。
黑眼镜把目光收回来,池瑜浅色的眸子还在专注地盯着他,于是黑眼镜想了想,自己究竟该从哪里说起。
“从最开始的时候,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黑眼镜说,“我的家族嘛,本就有着长寿的基因,追求长生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完全属于一种费力不讨好的行为。”
“不过到了后来,发生了一些我不太想去复述的事——动荡的年代,池老板你也应该能猜到一点儿。反正在那之后,我就开始在世界各地游历。”
黑眼镜低笑了一声,“说来也怪,我去过的地方很多,但总是待不长,现在想来,唯一停留得足够久的,还是在德国念书的那些年。”
池瑜安静地听着黑眼镜的叙述。
那些他不曾知晓的过去,随着黑眼镜的话语,宛如一幅画卷向他缓缓展开。
冬日的夜晚不似夏夜繁杂躁动,带着些令人醒神的凉意,倘若他们在这萧瑟的前院点燃一盏炉火,倒也能够算得上是安逸。
池瑜给自己倒了杯茶,眼瞧着黑眼镜的酒盅已经空了,又抬手拿起一旁的酒壶给他满上,问他:“所以你寻得长生的部分在哪?”
黑眼镜默然片刻。
他看着神情认真,不像在说笑的池瑜,带着说不上是怎样的心情,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讲的故事不好听吗?”
好听,但那些都是属于他人的过去,他其实并不关心。
池瑜默默地想。
他看着黑眼镜,黑眼镜也在看着他,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池瑜浅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散发出柔润的光华,那种如玉般的质感总是会在恍惚间来到他的身上。
一阵晚风袭来,吹散了池瑜的鬓发,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放下酒壶,将凌乱的发丝重新撩至耳后。
玉器与石桌碰撞时发出一声脆响,打破了寂静的夜色,对于是否还要聆听黑眼镜的过去,池瑜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如果你想要倾诉,就继续吧。”他说,“我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