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向华脸上的悲痛表情有些龟裂,“……李姑娘刚才说什么?”
李无华眼神不善,反而出声问道,“你跟那个江刺史什么关系?”
“先父,凉州刺史江云生,这位李姑娘可认识先父?”从小接受的儒士教养,让江向华现在还能保持心平气和。
李无华发出一声嗤笑——我不仅认识,我还敲过他闷棍呢,头铁的很,不管敲过多少次都还是那一个德行!
李无华不屑看向与江刺史有几分相似的江向华,心中升起无名火气,讥讽道,“大名鼎鼎的凉州江刺史,在西北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呢。
天天念叨什么‘大同’‘怀柔’‘以和为贵’,身为一州刺史,软弱无能,愚蠢至极!”
西北战乱频发,秋收时节尤甚惨烈,每到这个时候,血流成河,哀嚎遍野,多少人家破人亡,支离破碎,大梁凉州百姓与那些凶残野蛮的羌胡有着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辱子之愤、欺女之恶,注定了双方将不死不休。
然而,这个外地来的江刺史却恬不知耻,一昧主张谈判求和,更是在常将军面前窜上跳下,犹如跳梁小丑,身边人不少人死在敌军手下的李无华能给他好脸色才怪呢!
“无华,慎言!”萧公定一声呵斥,制止了李无华口中的怨恨恶语。
他歉意看向快要控制不住怒火的江向华,调和道:
“向华不要怪罪,无华她身处江湖,遇事不明,难免会被些风言风语扰乱心智。江刺史的功绩,众人皆知,树大招风,出现些酸言酸语也不稀奇。”
听罢,原本如坐针毡,专心钻研脚下地毯花纹的秦江临飞快扭过头,仿佛要将自己的脖子扭断一般,望向萧公定的眼神中充满了惶恐和不易察觉的敬佩:
萧公定,你你你——多日不见,你胆子竟如此大了!你知道你刚才劈头盖脸训的是谁吗??
那可是李侠士,是视漫天箭雨于无物,以一挡百的李侠士!!你就不怕某天醒来,自己也被扒光了挂在城门楼子上吗?!
果然是读书读傻了,不知人间险恶!江湖人发起狠来才不管你官居几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江湖人之所以难管不就是因为人家孑然一身,无所牵挂,自己死了一了百了,你懂不懂啊!!
可惜,萧公定没法听见自己好友心中的咆哮,不知死活的他又训斥了几句,直到李无华受不了魔音穿耳,低头连忙认错才肯罢休。
江向华见状,心中那抹羞辱气愤早已烟消云散,出声劝道,“也不怪李姑娘,她也是受小人蒙骗。
这世间有些人总是喜欢搬弄是非、颠倒黑白。他们根本不清楚真相到底如何,他们也不在乎,不过是为了满足阴暗私欲,不值得跟他们一般见识。”
话到此处,江向华又想起了江父在世时的光景,随即又道:“先父生前常常来信教导向华,做官犹如为人父母,爱民如爱子,若他泉下有知,自己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恐怕也会欣慰吧。”
李无华双拳紧握,青筋暴起:
好好好,这姓江的狗官就这样跟自己狗儿子说的?!还自称是凉州所有人的爹?!哪来的胆子,我当时还是下手轻了,我就该一棍子直接送你走的!
在场唯二习武,对杀气敏感的秦江临心跳如擂鼓,抖如筛糠,大气都不敢喘,他伸手颤颤巍巍戳了戳左手边大言不惭的江向华。
颤抖着小声提醒,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哀求,“......向华,向华,别说了,听秦伯父的话,乖,咱先不说了......”你秦伯父没死在波谲诡异的官场中,不代表就想死在这里,被人迁怒砍死啊!
沉浸在回忆中的江向华完全没有留意到声声若细蚊的秦江临,此时此刻,江父那慈祥、亲切的音容笑貌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不禁潸然泪下,动容开口说道:“这些年来,每当我遭遇人生困境之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回想起先父。
我常常会想,如果换作是我,身处在先父当年那种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艰难处境之中,我会如何去应对?
我是否依然能够坚定不移地坚守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当面临着那些自己拼命想要保护周全之人却突然反戈一击,挥刀相向,遭遇到身边最亲近信任之人的背叛与出卖时,我又能拥有多大的胆量和勇气去直面这一切呢?”
咔——一阵轻微碎裂声于角落中响起,但却没有吸引到任何人的注意,除了——
秦江临差点腾一声从椅子上跃起,好在李无华的杀气让他能够牢牢坐住,保住了大理寺卿沉稳的形象:
大傻春——大傻春!!你在说什么!你骂人都不背着人的嘛??有点眼力见好不好!
萧公定瞧着这幕如此令人动容的父子情谊,心头化开一抹酸涩,“向华,你是个好孩子,萧伯父相信你,日后你定会成为如江刺史那般光辉伟岸之人。”
不生气,不生气,收敛,要收敛。李无华轻轻松开手中茶杯,她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不停地回忆着拜别萧时桉时受到的嘱咐,借此冷静下来。
在自己儿子面前美化一下自己的形象,人之常情嘛,不稀奇,不稀奇......
江向华拂袖将眼泪擦去,眼中变得异常坚毅,精神一振,闪烁着对未来的信念与希望。
“向华一定会牢记先父所言,定会不辱门风,不辜负家族期望!”这次丁忧期满,受圣上信任,受诏来京城。此番前来,自己官职或有所升迁,但那是圣上对父亲的肯定。
他江向华可不是混死等死之辈,这次调职,无论官居何处他势必要尽职尽责,如父亲般能在史书留下一笔。
想到此处,江向华不免记起了不快之事,又道,“先父是为凉州百姓而死,是为国之安定而死,向华本不应纠结此事。
但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向华总是会想到那位姓常的将军便会辗转难眠,痛心疾首,抓肝挠心。
要不是先父敏锐,察觉到西北外族求和得想法,他暗中联络,现在大梁朝还将处于战乱之中,凉州百姓还将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可那位姓常的本是镇守西北大将,但却因为先父议和一举与他残暴的‘灭族’观念不同,便痛下杀手,若不是家奴以死相护,恐怕,先父的遗体都不知身处何处!”
“放他娘的屁!!”
李无华终于忍无可忍,怒喝出声,恨不得将眼前这位口无遮拦的草包千刀万剐。
秦江临死鱼般摊在坐椅上,一脸绝望,双目失神:三月天,若是将我尸体运回老家,大概需要十天的时间,应该不会腐烂的太严重吧......
李无华腥红着眼,煞气滔天,似是凝为实质,空气夹杂着浓郁的血腥味。
她盯着江向华,字字珠玑,声声泣血:
“凉州江刺史受人指使,将我军一行踪迹底细悉数报于羌胡五族!
常将军拼死抵抗,率领全军上下五万兵马,浴血奋战,下到十五孩童新兵,上到四十负伤将领,重装玄甲骑兵,骑射精锐,武卒步兵,甚至医工后勤炊兵,无人后退,无人退缩,胯下站马倒下,便举起武器,武器断裂便赤手空拳,昏天黑地,不分昼夜!
到了你口中,便成了是江刺史一人造就了这和平大局?
哈!荒谬!荒唐!荒诞!
西北的太平,那是我军五万将领英勇无畏,以性命耗尽羌胡五族大半精壮换来的!
你们当真以为,动动嘴便能抵得上数百年来那些千万英魂的牺牲吗?愚蠢!要不是因为常将军,哪怕朝廷每年送去千万银两也填不满那些野蛮之人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