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地牢。
牢狱里有股木头腐朽的阴馊,王南珠一手掩着鼻子,一手提着裙子,拾阶而下。她一身缟素,头戴白绒花,牢狱里的王家父兄看见她,仿佛看到了一道雪亮的天光从天而降。
二人惊喜地爬起来,聚在木栏杆前面,使劲儿抻长脖子,道:“珠儿、珠儿!”
王南珠停在栅栏前,避开二人伸出来的手,低低唤了声:“父亲,兄长。”
王秉正看着自己柔弱的女儿,急声道:“珠儿,你终于来看我了。快,想想办法,联系你奶奶家蒋氏和殷家谈判,让殷家放我和你兄长出去。你去同殷源流说,日后我唯他马首是瞻,王氏愿给殷家进贡,岁贡三十万两黄金,八百担灵石。”
王南珠轻轻摇头,“他不会同意的。”
“妹妹,”她兄长低声道,“不如你去寻殷长公子,你俩年纪相仿,你又生得如此花容月貌,定能讨他欢心。我看殷源流甚是听他这孙子的话儿,殷长公子若点了头,定能让咱们逃出生天啊!”
王秉正连连点头,“没错没错,这是个好主意。”
此话一出,王南珠盈盈抬起眼来,眼眶通红。
“直到如今,你们还想着卖我求荣。”王南珠泪如雨下,“父亲,在你心里儿子是儿子,女儿就不是女儿么?”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王秉正辩解道,“殷长公子芝兰玉树,便是咱王家不曾败落,你嫁给他也是高攀了。为父这不是见他是个良人,才放心让你去兜搭他么?”
王南珠苦笑了一声,“是么?那当初你明知荆楚鸿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还要我嫁给他,又是因为什么?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们觉得殷长公子是个值得托付的儿郎,可你们明知道他已有未婚妻,还是个斩杀无数鬼修的洞玄境大能,你们让我拿什么与她相争?”
“此言差矣,”她兄长道,“那萧梨比男人还厉害,这种摆不清自己位置的女人最是讨厌。男人喜欢的,就是你这等柔弱娇气、温柔小意的女人。”
王秉正叹息道:“女儿啊,为父知道,为父对不住你。为父护不住你母亲,也护不住你。”他也潸然泪下,说话哽咽,“可是你想想,若是我和你兄长死了,你将来该倚靠谁呢?你一介弱女子,不能没有父兄的庇护啊。”
是啊,王南珠低头抹去脸上的泪痕,她的确太柔弱了。自小养在深闺,像一只雀鸟,别人一握拳,她便一命呜呼。母亲死的时候她无能为力,王娇娘欺辱她的时候她也无能为力。除了忍耐,除了倚靠这两个狼心狗肺的父兄,她似乎别无选择。
不对。
或许,她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
“本来我是想救你们出去的。”王南珠低头拂了拂裙上的灰尘,“可现在,我改主意了。”
王秉正提醒她:“你若不救我们,王家便只剩你一个人了!”
“没错,王家只剩我一人,”王南珠抬起头,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悲喜,“所以,王家的家主,只能是我。”
二人听了大惊失色。王秉正斥道:“你这个不孝女,你竟想弑父夺权!”
王家兄长叫道:“你一介女流,如何能执掌王家?”
“你们尚且要靠卖女儿卖妹妹才能挣得前程,”王南珠素来柔顺的眸光变得坚硬冰冷,说出的话字字刻骨,“我为何不能卖你们挣我的前程?”
二人呆若木鸡,怔怔问:“你要做什么?”
王南珠亭亭行了一个礼,“你二人说到底是世家豪族,尤其父亲还是南关蒋氏的外孙。殷家想要杀你们以绝后患,却又担忧你们的姻亲故友不允。
“而我会昭告天下,我的父亲和兄长与鬼修勾结,深愧自己所为,甘愿递交降书,自尽以谢天下。这样一来,其他世族再无话说。
“至于我,作为王家最后一个继承人,自当顺理成章执掌王氏,襄助殷家挥师孤剑城。”
二人听了,心中大骇。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平日里绵羊一样的她,此刻成了狼。
“永别了,父亲,兄长。”
几个殷家子弟捧着白绫走进来,王南珠转过身,与他们擦身而过,坚定地昂首往外走。她的父兄在她身后哭喊,求她回头救命,她充耳不闻,一步步走出了大牢。
***
战役结束后,大雨下了三天。雨水冲刷地面,血浆和雨水浸泡在一起,汩汩流入下水沟。燕珩跪在姜篱的行辕外,整整跪了三天。
巡守的殷家子弟路过,投来注视的目光。到底是以君子风骨闻名的世家,没人对他指指点点,也没人偷偷说他闲话,最多多看他两眼。
还有子弟奉长公子的命令,给他送来绷带、丹药和饭食。他不接,只木偶似的跪在原地,任冰冷的冬雨把自己浑身浇得湿透。
一把伞罩在他头顶,他抬起眼,湿漉漉的视野里,殷识微低头看着他。
白衣公子神情漠然,似降世的谪仙,与这断壁残垣格格不入。
“是你。”他哑声道,“师姐没认出你么?”
殷识微不答,只道:“回去休息吧。她不在里面。”
燕珩自顾自说道:“大概是没认出吧。师姐若是这么聪明,又怎会被至亲挚爱背叛?”
滂沱雨声交织成一个沸腾人间,殷识微在雨声里沉默,有种无言的荒凉在他们周身弥漫。
燕珩低下头,又问:“你说,她还会认我么?”
“燕珩,”殷识微道,“我不愿她再认你。”
燕珩闭上眼,一颗泪珠滚落腮边。
他是个叛徒,殷雪时自然不会原谅他。
“但她是她,”殷识微清冷的嗓音传来,“时间还长,你需要等待。”
“你等了多久?”
殷识微看了一会儿银白的雨线,道:
“三百年。”
***
姜篱不在殷家行辕,那天睡着后,殷识微就把她送回了隐川。
她在隐川休养了几天,有殷识微帮她施针调理,再加上天问九章枯木逢春的自我疗愈,被天雷劈出来的伤好得很快。
这样也好,反正现在殷家兵马尚在休整,为挺进孤剑城做最后的准备,不需要她再出手灭什么洞玄境入神境之类的。
冷雨落尽,天气放晴后,她领着萧宣御剑去若溪韩家找萧宁。她还记得上回在天外天,萧宣跟她说韩争渡对萧宁不好的事儿,只不过一直没工夫腾出手去处理。
刚好,现在是个好时候。
有事情干,她就不会老想着师父、燕珩和阿竹。
到了若溪,萧宁亲自在韩府门口接他们。萧宣一看见她,眼眶就红了。
她丰腴了不少,挺着个大肚子,盖了口锅似的。看得出来,萧宣很想上去抱她,喊她三姐。只不过现在他们名义上已经不再是姐弟了,他只能作为一个别家晚辈,客气又疏离地朝她行礼,“萧宣见过殷夫人。”
“宣儿,最近还好么?”萧宁眼眶也有些红,到底成熟了不少,没表现得太明显。她扶着肚子转过身,偷偷擦了下眼角,从自己侍女手里接过她一早准备好的灵剑,放进他手里,“喏,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要跟着你二姐好好修行,知道么?”
萧宣点了点头,蔫头耷脑地跟着姜篱和萧宁进了宅子。
姜篱打量府内,四处都被萧宁打理得井井有条,下人仆役和韩家子弟见了萧宁,俱是毕恭毕敬的模样。萧宁很自豪,拉着姜篱到处看。姜篱看她精神头不错,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在故作姿态。毕竟萧宁这死丫头怪要面子的,若韩争渡当真待她不好,她肯定不会告诉姜篱。
姜篱冲萧宣使了个眼色,萧宣心领神会,假装摔倒。萧宁果然上了当,领他去给磕破的膝盖上药。
剩下萧宁的大丫鬟陪着姜篱,姜篱抱着臂道:“萧宣跟我说你家夫人过得不好,到底怎么回事?韩争渡那个死老头子干了什么,赶紧说。”
大丫鬟低头掉眼泪,小声道:“夫人不让我同您说。”
姜篱白了她一眼,“你家夫人挺着个大肚子,因为韩争渡受气,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你若真为了她着想,就应该立刻告诉我。”
大丫鬟啜泣着道:“二姑娘,大家都说您是大能,您一定要为夫人做主啊。老爷他娶了夫人不到一个月,就往房里接人。上前线打仗,还要带着一帮狐媚子去。去钱塘受了伤回来,竟还要胭脂巷子的娼门子伺候。
“夫人劝过他,要为身体着想。老爷表面上好好好,背地里还是鬼混。现下老爷疏于修炼,身子是大不如前,又受了伤,可怎生是好?”
唉。这都什么人这是,自从死了女儿,那姓韩的就越来越荒唐。一把年纪了,还天天折腾。姜篱头疼欲裂,这种内宅之事不似征战斗法,打了就完事儿。事关萧宁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事情线结似的缠绵麻烦,剪不断理还乱。
还没想好怎么办,萧宁领着萧宣回来了。她拉着姜篱去暖阁,召了一堆娇艳的女郎来,问姜篱哪个好看。
呃,比起美女,姜篱更喜欢看美男。不过她没好意思说,随便点了两个。
“二姑娘心不在焉,是有话对我说么?”萧宁很敏锐。
姜篱挠了挠头,问:“你有没有想过跟我回家?”
萧宁掩嘴笑,“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大会说话。怎么,是不是萧宣跟你说什么了?”她白了眼大丫鬟,“还是这傻丫头跟你说什么了?”
大丫鬟和萧宣一齐低下头,心虚地扁了扁嘴。
“不关她的事,我逼她说的。”姜篱枯着眉头道,“说真的,你不必惧怕离开韩家,如今我功体恢复得不错,再过段时日便能回到入神境修为。届时我自辟洞府,你跟我住,不算寄人篱下。”
萧宁不吭声,只问姜篱,“刚刚你选的两个女郎,哪个更美一些?”
说正事呢,谈什么姑娘?姜篱不耐烦地看向两个女郎,一个牡丹似的浓艳,一个白瓷似的秀气。
“各有特色,选不出来,”姜篱道,“我跟你说正事,不要扯别的。”
萧宁端详了二人一番,笑道:“的确各有千秋,那便一起送到老爷房里吧。”
“哈?”姜篱一愣。
萧宁拍了拍掌,管家走上前,冲她和姜篱行了一礼,领着两个女郎去主院了。韩争渡正在那儿养伤,不日就要上前线,领兵同殷家会合。
“二姐,”这一次,萧宁直接叫她姐了,“你还记得我说过的么?掌握他的短处,助长他的弱点。男人总是觉得自己能够掌控女人,可女人又何尝不能掌控男人?如今韩家里里外外都安插了萧家旧臣,他沉溺女色,恍然不觉。若无我协调内外,他帐中歌舞频频,早已招致门下子弟不满。二姐,我从不在乎韩争渡的恩宠,我只在乎韩家的权柄。”
看周围,她唤她二姐,底下的仆役丫鬟一个抬头的都没有,可见俱是她的亲信。再看她模样,谈笑自若,不怒自威,这通身的气度早已不是往日那个动不动就哭啼的女郎。
韩氏偌大一个府宅,早已被她握在手中。
姜篱明白了,道:“是我多虑了。”她站起身来,“行,你没事就好,那我和萧宣先走了。”
萧宣和萧宁抱了抱,小声说:“三姐,我走了。”
“好好修行,不许贪玩,”萧宁摸了摸他脑袋瓜,再次叮嘱,“咱萧家的五步剑还要靠你振兴呢。”
萧宣用力点了点头。
姜篱领着他踏上承阿剑,萧宁忽然在身后喊道:“二姐!”
姜篱回过头,丫鬟搀扶萧宁走上前。萧宁仰着头不方便,姜篱降了高度,与她平视。
她道:“往事不可追,以前的人以前的事儿,想继续的就继续,想忘记的就忘记。你总是说,要是我受欺负了,你就带我回家。我也要同你说,要是你受欺负了,你叫人来韩家找我,无论你在哪儿,我带你回家。”
天光忽然明亮了几分。初冬时节,太阳越发显得温暖。
肯定是殷识微那个家伙跟萧宁说了什么。萧宁这个丫头,怪会说话的,姜篱觉得她有把她说哭的潜质。不能在这里流泪啊,姜篱暗暗叮嘱自己,她要保持住她坚不可摧的形象。
“想什么呢?我这么厉害,没人能欺负我。”她强调。
“嗯,”萧宁眉眼弯弯,“二姐是世上最厉害的女郎。”
时光如此宁静,暖阁外的红梅开得正好。
两个女郎在夕阳里相视而笑。
告别萧宁,姜篱御剑飞天,一瞬千里。
或许,是时候回去找殷识微验尸了。
这一刻,无论是什么结果,她都不再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