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夷洛城。城东伽莱会馆内人头攒动，喧闹异常。
一年一次的舞马乃乌夷盛事，是以会馆早早地布置好了会场，百姓四涌而来，皆为目睹这场精彩的马术表演。今年据说还有些特殊，但会馆卖了个关子，并未透露太多，只说这领头之马非往年能比，单此一句，便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之心。
好在观场的票价与往年一致，会馆并无趁机哄抬价格，故今年的人流比往年更甚。
西域民风奔放热烈，情感表达不若中原含蓄内敛，今日盛况，年轻男女皆是身着华服，脸上妆容精致，三两好友相伴同行，交颈乐谈，互相打量着陌生的同龄之人，盼着舞马后的泼胡欢庆环节上若有幸寻得心仪之人，也可谓一举两得。
三楼雅间窗台雕栏处，一紫袍男子探颈出来眺望看台周遭。他身着交领窄绣袍，侧颜堪称完美，单耳侧镶着三圈银环，下坠水滴形短链，唇色殷红，眉宇深邃，配上一双摄人心魄的眼，恰似一头孤傲的狼。
少年勾唇垂眸，世间纷扰似沾不了其半分心绪，他融于俗世之中，又出离凡世之外，若天上耀眼星辰，看一眼，便让人生出只可远观之意。
不多时，他身下探出个小脑袋，着男子同款服饰，领口处绣了些祝余小花，更显精致。他身量只与雕栏同高，小脸上稚气未脱，单耳坠了一环水滴吊链，眉宇里已然有了几分少年英气。
少年低头温柔一笑道：“儿子，瞧得见吗？”
子安努力踮起脚往下望去，奈何身高有限，看半天依旧只能窥见看台上的一小块角落。
卓兮见状单手一把将他捞起，问道：“现在呢？”
“嗯嗯，看到了！”子安乐得露出小白牙。
“那待会儿爹就抱着你看。”卓兮说罢，回头朝内座之人挑眉笑笑。
那道带着爱意的温情视线停留在身上多时了，他想忽略，很难。
她个呆子。
看来今日这套服饰选对了，难得换个风格，就将那家伙勾得魂都没了一般。早知道她喜欢这种的，在府里也这样花孔雀似的每天在她面前开屏不就行了，真是失策。
木青见卓兮对自己笑，也跟着傻乎乎一笑。
他跟儿子今日都着了西域服饰，华贵又耀眼，却一点也不违和，说不出的合适，让人看得眼睛都挪不开。
真是好看。
看着看着便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木青侧身欲倒口水解渴，无意撞进一双冷淡木然的眼里。
夜胧沉默地将倒好的茶水放桌上用指尖推给她。
木青心里没来由地一慌，忙接过杯盏，对他笑笑道：“你也挺好看的。”
说完便觉得不对。
欸？什么叫也？没头没脑冒出这一句，不就暴露自己刚才一直偷看卓兮，还在心里评价上的事了吗？
卓兮背对着他们立着，闻言肩膀抖了抖。
见夜胧蹙起眉心了，木青又囧又急，也顾不得解释什么了，忙回身坐正，将杯中茶一口灌进嘴里。
喝太快岔了气，一时又咳嗽起来。
“慢点。”夜胧起身负手立她一边，冷眼肃脸，沉声道。
喝都喝了，怎么慢？木青捂着胸口一边咳一边想，嘴上却道：“嗯.......知道了。”
见她咳得小脸都红了，夜胧眼眸下垂看向她背，手犹豫地伸出，半晌又克制地缩回去了。
“起开！”卓兮抱着娃就撞开夜胧，站到木青边上，对怀里指挥道：“儿子，给你娘顺顺气。”
子安听话地伸出小手在木青背上轻拍抚摸，焦急道：“娘亲，没事吧？”
木青一见子安过来了，忙自己捶了两下胸口，止住咳嗽后笑着将子安接到怀里搂住道：“安安拍过，立即就好啦！谢谢你！”
她说完便低头亲了一口他的小脸。
见她止住了咳，夜胧脸色缓和了几分，随后不声不响地走开了，一个人徘徊至窗边向下眺望。
今日，他本不欲跟他们一起来的。
是她伸手向他跨近了一步。
可此刻的场景，他似乎又变得多余起来。
没有他，他们依然可以是完美的一家人。
卓兮都说得很清楚了，他原谅她了，他会跟她离开。
而她从一开始，便是一如既往地偏爱卓兮。
出东海第一件事便是来西域寻他。
如若不是子安在自己身边，她怕是根本不会理会自己一星半点。
猎兽堂的局势，自己目前身处之位，以及中原这两年发生的变动，她似丝毫不知。
也对，当年她怀有身孕答应母亲不再见自己之后，她便真的不去探寻关于自己的任何消息了。
也对，她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
也对，自己从来不是她坚定的选择，相反，是她一次又一次的轻易放弃对象罢了。
明明，只要她想知道，她那些朋友会告知她的。
她不想知道。
听着身后母子逗笑其乐融融的声音，夜胧嘴角勾起深深的自嘲笑意，吸了一口气，缓缓叹出。
过几日，也该回中原了。
正当夜胧思绪不受控制地低落下去之时，忽觉身子被肘击了一下，卓兮凑过来神秘兮兮问他道：“给你也搞一套？”
夜胧面色阴郁，疑惑看他一眼。
卓兮轻咳一声，故作姿态地提了提衣襟，拢了拢袖管，脸上一派得意。
这下，夜胧总算反应过来了。他抑制不住恼怒地斜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谁稀罕！”
卓兮听了嘴角露出邪笑，贱兮兮伸出一根手指，偷偷往后指了一下。他正要继续揶揄之时，看台上终于传来击鼓之声。
舞马正式开场。
木青闻声欲抱子安往窗台踱步过来，夜胧眉心一皱上前按住她小臂道：“我来。”
子安有些贪恋木青的怀抱，见父亲要来抱他，不情愿地扭着小身子回头紧紧搂住了木青的脖颈。
儿子这般亲密自己，木青自是很开心，她咧嘴笑道：“我能抱......”
“木子安。”夜胧直接出声打断她。
他的声音透着威严，子安只得不情不愿松开木青，转过身子，嘟着嘴向他张开双手。
母子俩都鼓着脸气呼呼的样子。
夜胧对上他们神情，一时有些发愣，觉得自己好像过于严苛了了些，可是......她臂上还有伤......
正犹豫间，卓兮闪身过来抱起子安就往窗台走，低骂了句：“磨磨蹭蹭地……都快错过开幕了！”
身上陡然一轻，木青才反应过来什么，她欲起身跟上二人，却发现夜胧仍杵在面前。
“那个.....我也想去看看。”子安这个护身符不在身上，木青气势一下子小很多，她努力扯了扯嘴角，小心翼翼地示意面前大佛挪开一些，好放她也去窗台边。
窗外鼓声渐酣。她却被他困在一方座椅之内。
夜胧慢慢弯腰靠近她，伸出二指挑开她臂上的袖袍，垂眸仔细一看，随后神色一紧，沉声道：“裂了？”
木青这才顺着他视线看向自己小臂伤口处，见纱布上隐隐有血渗出，愣了一下，忙推开他指尖，将袖袍拢下尴尬道：“没事，没啥感觉。”
“早上到底换药了没？”
“......好像换了。”
“好像？”夜胧眉心拧得吓人。
“没换。”木青避开他眼神，索性承认道：“放心，不是故意不换耍心机惹你垂怜的。这点小伤，过两天就好了，没必要折腾。”
想到之前他的那些难听话，木青此刻急欲澄清自己，无意自作小丑。
夜胧闻言心中酸意直冒。他视线上移，看向她抹额处。
窗外人声沸腾起来，似乎有什么精彩之幕上演了，木青脸上现出好奇，她有些不耐地推了推眼前之人：“欸？问完了吧，我能去看了吧？”
一只大掌强势压住肩头，迫使她坐回原位。
“你到底要做什么？！”木青恼了，怒瞪他一眼小声道。
可那人却没有想象中的怒目相对，眼里反而现出久违的温柔，还带着些木青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他炽热地掌心贴着她肩移到她后颈处，停留在那光滑细腻之处。
木青呆呆地仰头回望着他，直到他手掌上移，挑指解开了她系在脑后的抹额带子。
“欸？”木青无语，又不敢大声质问他，怕引来子安的注目，只能用手拦住他欲触碰自己额头的指尖。
“这处......抹药了吗？”夜胧眸内暗沉，声音低而沙哑。
意识到他是在检查自己另一个伤处后，木青垂眸避开他目光，淡淡回道：“抹了。”
“放心吧，留疤也不怪你，丑便丑一点，无所谓了，反正本来长得也不怎么样。”
看他似乎很在意自己的这些伤口，许是怕别人看到了错怪到他头上吧，木青想了想，便又添上了这么一句。
听她言语里三番两次让他放心，更是用了之前他自己说的话语回怼，夜胧眼底眦裂，心中恶兽扑出，再也控制不住情绪。
他手下一紧，一把将她脖颈勾过来，侧头便吻了上去。
因身形高大，又是一人站位一人坐位，木青整个人都被他拢在身下的阴影里。
她一动都不敢动，闭着眼任他带着怒气似的发泄着。
这个吻急促，凶狠又绵长。
夜胧很想咬她的唇舌，试探了几次却始终下不去口，欲望被挑得无限深之时，他硬控住体内贪婪，放她喘息。
木青湿润了眼尾，眸子跟小鹿似的惊慌，她疑惑又委屈地看着眼前之人，可他却并不与她对视，只依旧冷着脸轻轻将抹额替她系上。
“你......”看他这般淡定，木青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质问。
三年前并未和离，所以名义上，她依旧是他夫人。这是夜胧给自己的失态找的借口，可他什么也不想跟她解释。
你什么你，亲便亲了，以后不亲了就是。
“爹，那是什么？”窗前一声稚音传来，将二人心绪同时牵起。
子安正看得起劲，突然发现头马有些异样，惊呼道。
“说说你看到了什么。”卓兮侧目问他，随即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身后。
木青身形虽依旧被夜胧挡得严实，可他二人气息刚才明显都有些不稳，卓兮内力深厚，自是一听便知发生了什么。
“它......身上颜色真多呀，头上的长鬃是白色的，尾部的却是红色的，身上虽被彩衣遮住了，但刚才肚肚下面露出的一片，好像是条纹状的呀？”子安拧着小眉头嘟囔道：“好像，不是马呀？”
白头赤尾，身覆斑纹，似马非马？这......
木青听完子安的话，愣怔地抬头看向夜胧。
夜胧知她好奇地紧，却偏偏盯着她不作声，也不放她离开。
木青犹豫地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他。
石头一般的男人终于就着那根手指牵过她手，像以前一般，将长袖盖住两人手心交握处，拉她起身，一起走向窗边。
见二人终于肯过来了，卓兮心里不爽地暗哼一声，抱着娃往边上稍退了两步，给他们留了些位置出来。
他偷偷瞪一眼夜胧，可那人脸上波澜不惊，毫无回应，他只能不爽地收回视线。
而当木青真实地看清台上一物时，她手心一紧，有些结巴地问二人道：“那，那是鹿，鹿蜀？？”
“鹿鹿蜀？这个名字真奇怪？”子安见木青过来了，偷偷扭着身子就欲往她怀里拱。
卓兮失笑地按住他道：“是鹿蜀，你娘看傻眼了......欸！臭小子你别乱动啊，小心掉下去了！”
木青正欲伸手接他，却发现左手仍被夜胧握着，她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夜胧，轻轻晃了晃手，示意他松开。
夜胧察觉到她的小动作，没松手，反而侧身挤到母子中间，冷眼看了一下儿子。
子安一对上夜胧的脸，立即乖乖扭回身子，趴在卓兮怀里，大眼眯着偷瞄父亲，解释道：“爹抱着挺舒服的，孩儿不动了。”
见他终于有了些孩童的撒娇之举，木青心里竟有些高兴，她捂住嘴偷偷一笑。
窗外人声再次喧闹起来，几人视线一时又被吸引。
看台之上，数十匹马儿整齐列队，马体健壮，正随着鼓点有节奏地摇摆着身子，踢踏着马蹄，它们皆长鬃披散覆颈，长尾摇摆，颈上悬结飘于颈后，身姿傲然，整体看着颇为壮观，而领舞之鹿蜀，更是神奇地口中衔壶，正将壶内之酒倒给领队乐师的杯中，围着他打圈，示意他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