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风息卷·断剑明志
会坛哄闹,夏雨不断。仙榜的分配一出,上到掌门下到弟子,都热火朝天的讨论起比武一事。
一年一度的大事,今年的天下第一又该花落谁家?本着好奇的心思,不少的宗门子弟,就因此赌了起来。
“我赌一顿饭,肯定是君子剑前辈赢!”
“我赌两顿饭!美人剑曼前辈已经连续两次拔得头筹。上一轮比试中,她的风头不减,肯定还是她赢。”
“哎哎哎,你们都肤浅了啊,难道就不能是竹雅剑游珴前辈吗?听说她今天势头很猛,很有希望拔得头筹。”
话一出,同桌商讨的小辈们投去一股不可明说的神色。
这位提出游珴前辈会赢的小辈,遭受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诡异目光。
每个人的眼神中,多少带着鄙弃和不解。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他咽了口气,不明所以。
“喂,你没看比赛吧。游珴前辈上场已经输了,无望于今年的比试了。”人群中,靠前的小辈解释着,叫他死个明白。
此话一出,提出游珴前辈的小辈便虎躯一震脸霎时惨白又通红,窘迫如影随形降临。
“噢,呃。这个啊,我早知道了,我这不是为了考一下你们,怕你们不知道嘛。”
死要面子活受罪,不懂装懂是鼠人。
众人都不约而同的互相扫了几眼,没人再理会他。
不过这并不妨碍猜测谁是最终赢家的热潮继续活络。盟会每年都有比试,但这样的猜测和热情,似乎每年都在持续,且永不会消散,一直弥漫在弟子之中。
——
夜晚悄然而至,萤虫聚在河岸边,嬉笑玩闹。
看着明月高悬,沟渠流转。裴厄待在房中,睡不着。
焦虑、忧思交杂在他心底,久久不散。
他原想趁着今夜,去瞧瞧许清弦。至少他得让人知道,他一直在这,一直在呢。他不会离开也不会放弃。
可临到头了,广邺等人却劝他别去。毕竟离琉璃台的日子愈发的近了,少惹事生非,少引人注目,总是最安心不过的。
想着,为了最后的胜利,裴厄听了话,没去了。盟会如今举行着,他们藏身在此,保不齐已经被发现了,只是人多眼杂,那群人不好抓他们。这里是他们的最佳躲藏地,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一旦身份暴露出来,此地将如炼狱。
夜深浓重,竹林的晚上格外幽静,带着不少的僻冷。银月照心扉,月光洒落于房中,更加让裴厄无法安睡。
不知不觉间,他竟独自凝望皓月,直至天明。
晨露微光,今日依旧无扶阳照耀,天顶落着雨。只等天格外白了,屋内的酣睡声减弱,裴厄才知晓天亮了。
裴厄等人本就是突如其来,没有专门的房屋住所。为此裴厄、广邺、三头蛇三人每晚都辗转不同地方借宿,夜夜挤在一起。
昨夜,几人留在了李轻州的小屋子里。
天明,广邺与三头蛇还在打酣,沉在美梦之中。
不同于他们的是,习武修行之人的李轻州,早早便起来了。
他推开几人的房门,原想着早些叫醒裴厄,好准备今日的比武。可谁知,房门打开时,裴厄却是醒着的。
李轻州讶异,嘘声唤了句:“师父,您醒的这么早啊?”
见状,裴厄整夜的思绪从窗外回神过来。双眸彻夜盯着窗棂之外,不知不觉间,已然干涩许多。
他先是合了合眼,揉搓了半刻。
“哦,我一夜未睡。”他回答。
说着,在李轻州的震撼目光中,他默默起身到了外厅。
“什么?师父你一夜都没休息啊。这怎么行啊,今日还要比武呢,您可有两场呢。”
二人落座在厅内圆桌上,李轻州倒了杯冷茶。
“无碍,我之前就有打坐的习惯,一夜未睡并不碍事。”
“可师父,这两者怎么能相提并论呢。修行打坐,虽说也不安眠,可至少思绪沉静,同等于休养生息的。”
李轻州说着,一脸的着急担忧样,倒让裴厄瞧着宽心不少。
他伸手,揉上了少年的额发。
这几日,虽说收了徒弟,但裴厄总感觉不真实,就如梦幻一般。直至方才,裴厄才真切的感受到了为人师的心境。有人牵挂、有人在意的感觉,很好。
“好,那待一切事情了解,为师定好好休息。”裴厄说着,唇沿扬起一抹笑意。
这样的温情和笑意,从前,他只给过许清弦一人。
水滴拍打在竹屋上,滴答滴答的,若此时配上萧琴之音,想必会别有一番风味。高山流水觅知音,彩云追月得知己,人生就该如此。
今生不过三万天,抛却本该要经历的事,若能得一方天地,一处闲屋,一盏茶水,便能让人觉得心旷神怡,安息宁静。
屋子外的雨哗哗落着,结界没罩到这处。廊上,停了不少的油纸伞。
晨醒后好几刻时,比武的时辰也悄然而至。
裴厄在李轻州的陪伴下,与微光泠碰上面。
今日的第一场,便是他们二人与花剑宗的两位姑娘的比武。
这虽说是一场商讨好的必胜对局,根本耗费不了多少气力。可在前往的途中,微光泠却同裴厄说着。他总觉得内心忐忑,像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即将发生似的。
不过前路漫漫,临近比武时刻,二人也想不了那么多了,随意攀谈几句就前往会场。
会场一如既往的聚集了很多人,在众目睽睽下,四人各自进了比武结界。
时辰将近,掌门看台处的长号须臾吹响。声音浩瀚回响,震天撼地,鼓动人心。
天外,乌云蔽日,雷电轰鸣。
今日的天色,是最糟糕的一日,雷电如游龙,一刻不停的窜在浓密的黑云之中。像是天罚,又像是浩劫。
“上金台第二轮,第一场。相思门‘微光泠’、散客会散修‘裴书’对阵花剑宗‘殷雪滴’、花剑宗‘牧信子’。”
公允照常喊着名讳,四位在场下的知交好友,此刻立于斗台,却都不约而同的放出了狠厉的容色。
四把武器齐出,每一个都兴奋的颤栗着。
“比武——开始!”如之前一样,幡旗落下,长号灌天而鸣。
就在众人都瞩目期待,他们能打出什么样的招式和火花时,殷雪滴却突然高举起手,面向掌门。
她道:“诸位掌门,雪滴在赛前,有些话想说,不知掌门们可否应允,全雪滴一个心愿。”她的打断,不仅令热血沸腾期待满满的子弟们暂歇了热情,更令对手的两个男人叫停了要冲出的步伐。
众人都很疑惑,殷雪滴此番,是想做什么?
掌门台上,几位年迈资深的老宗主,也都互视了几眼,不明所以。
而其中身为花剑宗宗主的“花黛青”,自然成为了殷雪滴殷切目光的投射者。
她垂眸,咳了几声,帮衬着自己子弟说道:“几位掌门,既然我宗弟子有话想说,我的意见是,这并不妨碍比试,便就让她说吧。没准是赛前喊话,还能提高比赛的热腾呢。”
闻言,其余六派的话事者,也都思索起来。
盟会的比台,虽说有过赛前放狠话的先例,但时过境迁,已经许少有人这么干过了。
忽而,相思门门主“思檀”清了清嗓。
“我同意,不过几句话而已,让弟子们说说也无妨。”
有人领头,自然而然就接了不少从队。掌门们你一言我一语,同意了这事。
不一会,花黛青就广布声功,回着:“可以,花剑宗殷雪滴,你但说无妨。”
话音传入结界,亦播入了看客的耳中。
得了首肯后,殷雪滴便与牧信子相视一笑,二人同转灵力,覆于喉上。
广布声功,让满江湖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喊和意志。
“多谢几位掌门。”两位姑娘先是行了礼。
随后,殷雪滴才款款道来:“诸位同袍、道友、前辈们。雪滴无意占用赛时时段,扰了诸位的雅兴,十分抱歉。不过雪滴只想说几句交心的话,话讲完我保你们能看见,最精彩、最震撼的东西。”
“我知晓,诸位来此都是为了看一场精彩的博弈,巧妙的对决。可能大家对我现下说闲话的功夫,表示很不能理解。但是,能站在这里,能同诸位分享我的心意,是雪滴认为十分有必要的,也必须说的。”
“今年,是我第一次以内推弟子的名义,站上上金台的比武台。我很荣幸,也很欣喜。年少不负时光的修行,终于修成正果,得偿所愿。同理,与我一队的同门师妹,也是如此。”
“我们能够站在这,都付出了与大家相同的艰辛努力。可是,如今我站在这,却不明白,盟会的意义了。”说着,她将目光投向掌门台。
“盟会作为天下江湖人心向往之的擂台,也是追民逐利,完成梦想,获得珍宝的所在。毫无疑问的是,我现下站在这,就已经获得了追名逐利,完成了年少的梦想。可对于最后的‘珍宝’,我却十分困惑不解。”
随着她话语款款道来,众人的心也都缓缓沉静下去。不知不觉间,雪滴花瓣悄然飞舞到了整片看台。
而话锋的掌门们,并未受到影响。只有几位利于熏陶的话事人,总觉得她要说出什么不利的话,从而蹙眉。
“今年的最大奖赏,是由玄阴派凤掌门寻来的绝世珍品‘黄金瞳’。这样的宝物于当世出现一次,便无再现的可能。它真的无比珍贵,真的让人心驰神往。可,一切当真是这样么?黄金瞳固然珍贵,可它当真有效用吗?黄金瞳真的绝世,可他应当是‘属于某个人’的吗?”
说着,掌门们有人觉得不对劲,想叫停了她。
但是,话语出锋,殷雪滴的声音仍然辽阔广布。
“诸位同袍们,我想请你们睁开眼睛看看,用心好好思考。倘若黄金瞳真的乃绝世珍宝,那么为何承载它的人,却毫无登仙成神的痕迹呢?我知晓,肯定会有人说,他不过是个载体,是容器,没有效用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雪滴今日在此想问问诸位,他难道不是个人吗?他难道、就理应失去光明么。”
掌门台有人急了,“快叫她住嘴!”话落,无数法力光波砸向擂台,却在无形中被什么屏障,给拦住了。
众人顺着那道灵力望去,发觉灵力的所属者,乃花黛青。
殷雪滴仍然没受影响,继续说着:“我想大家都知道,这些年来,身为黄金瞳的容器。那位曾经名动天下的‘许神医’,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短短的数十年,他逃亡、颠沛、日复一日的提心吊胆,不停的变更居所,只为躲藏贪婪无度,阴阳颠倒追杀他的‘我们’。”
“只为了躲藏视而不见,仍然对他痛下杀手的‘我们’。诸位,我想请大家扪心自问,许神医,做错了什么吗?许神医,杀害了很多无辜百姓吗?许神医,究竟有多么万恶无度,需要在此以罪该万死来谢罪。需要在此,作为人人哄抢的东西,失去人权,沦为口覆一笑的容器!等待着被分尸,被剥夺生命的罪恶吗!?”
“事实是,并没有!相反,他还救了无数个人,救了无数个重染疫病的城镇。他的成就和善心,远比我们的趋炎附势还要浓厚,强大!曾经,我也是那个不顾正义的人,我也是那个,一味追随师门脚步,追杀他的人。”
“我同许多人一样,为了得到他那双眼睛,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可有一次,当我的剑就要砍下去时,他却不逃反停,定在原地。他问我,我的伤是怎么弄得……”说着,殷雪滴有些哽咽起来。
“那时候,我没有砍下去,许神医的话触动了我。他让我知道,若世有菩萨、神明,或许就是他也不为过了。所以在这时候,我希望我如之前一般,不要砍下去。雪滴今日在此,所说颇多,不是为了撬动诸位,亦不是为了利用诸位。”
“我在此的几番话,只为了不愧对自己的本心,不愧对于身为江湖人本该拥有的‘正义’和明辨是非的能力!”
话落,她与牧信子相视。二人于千目万瞩下,相搭彼此的剑,慢慢扬于头顶。
花剑姐妹互相一笑,万骤狂风起,惊雷天色变。
雪滴花花瓣与风信子交杂,其掀起的涟漪吹拂着她们的衣裳,发丝,将这一刻衬托的美丽无暇。
殷雪滴与她点头一番,他要为这场说演,做最后的终述:“我花剑宗‘殷雪滴’!”
牧信子接上:“我花剑宗‘牧信子’!”
过后,二人异口同声,同音同话:“我们在此立誓!我等自愿放弃上金台比武资格,自愿背弃宗门旨意,退出宗门,自愿与江湖割袍换席,永不踏入此间地界。我们自愿,放弃一切。只为……不愧对本心。”
“誓言在此,山川众天神见证!我等发誓,绝不违弃誓言,绝不抛弃心中正义!现以——断剑明志,以正本心!”
轰隆间,天雷霹雳。擂台之中,万树飞花,千万朵花儿聚向二人身处。
紧随着,两股极冲的灵力倒灌灵剑,令剑身剧震。
直至,一阵“噔啷——”声传来。
两把上佳仙武,轰然断裂。剑身碎裂几块,如花一般。
而随之,两股断剑爆发的灵力由二人中心散发,冲击开来。那么一瞬,仿佛地核迸炸,袭风卷起。断剑的波荡,逼得在场所有人都闭眸遮身。
这场光辉的最终落幕,如殷雪滴所说的一样精彩。
不久,光波余威散去。天,下起了花雨。
花剑宗的两位姑娘,露出了解脱的笑容。她们牵着彼此的手,走下了比武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