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光亮从层叠的帷幔漏进来,将习惯了军旅生涯的姜朔唤醒。
他下意识的估算了时辰,低头注视着少女安静的睡颜轻轻呼出一口浊气。
捂了半宿才将她身子捂暖,现在应该是睡着了吧?
总算又过了一天。
根据历年的规律推算,接下来几日会是难得的好天气,有些事可以安排一下,正好给霜妹妹换换心情。
姜朔动作极其缓慢的将陆凝霜从怀里移开,仔细掖好被子后,将帷幔拨开一条缝隙悄无声息的下了床。
却不知,他以为熟睡的人早已睁开了双眼。
陆凝霜早已记不清酣然入睡的感觉,多年来每一次睡眠都是精疲力尽后,身体强行启动的自保机制。
她的精神一直高度紧绷和亢奋,时间以年为单位,尤其是近来,一闭眼便是形形色色的人,影影幢幢的鬼。
“陆小姐。”
模模糊糊的蓝色影子从天光处显现,用一种悲哀和疼惜的语调叹道,“别折磨你自己。”
什么是折磨?
陆凝霜盯着床前的相互轻撞的珠帘在想。
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终结痛苦,还是背负着很多人的情感寄托日复一日苦苦求活,亦或是听天由命、随波而流?
陆凝霜想了很久,直到矫健的马蹄声从后院快速远去,她忽地笑了。
在病床上与男人纠缠,不顾死活,是她自己选的饮鸩止渴,不是折磨,更不是堕落。
她不需要别人的疼惜与同情,何况一个纠缠不休的冤魂。
“我还是不够坏啊,配不上大反派的身份,一个死人都能看轻我,呵……”
陆凝霜眼里闪过讥诮与嘲弄,那让人意乱情迷的温软唇角,勾起了冰冷的弧度。
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披着半滑到臂弯的桂花黄薄衫,扶着触手可及的格式摆件与家具,踉踉跄跄的在房里转了起来。
及臀的长发似白雪幻化,赤着的双足被地面冻得红中泛紫,她就像一个在泥泞凡尘跌跌撞撞的仙子。
书案上的金漆螺钿双开小柜被陆凝霜打开,偶然露出了第一层的抽屉里随意搁置的宝石链子。
它半搭在抽屉边上,猩红的蛇眼还泛着阴冷的光芒。
陆凝霜怔了一下,曾经的恩爱缠绵与生死与共的画面走马观花般闪过,下一瞬,无名的愤怒与涩意冲破胸腔。
她猛然将链子扔到桌上,顺手捞过旁边尚未干涸的砚台一下又一下砸了起来。
墨汁飞溅,宝石碎裂,轰然的声响惊到了门外的侍女,她们急切的推门闯入,却对上了陆凝霜湿润的、发红的、漠然的双眸。
“我不是说了,不准进来吗?”
陆凝霜没发现自己的狼狈与恐怖,语气平静的训斥着侍女们。
她想清楚了自己为何执着于柳徇风离开了,他能坦然的与她赴死,如今却因为自己要了他一点儿血头也不回的离开。
这根本是一场欺骗和背叛!
死,太便宜了。
陆凝霜准备手书的时候,陆介赶到了楼上,她微抬下颌,对陆介淡淡的吩咐:
“拖下去吧,不听话的东西留着也没用。”
陆介挥手,直接有人将侍女捂了嘴拖下去,同时另外出现两名侍女顶上那二人的工作,一人取了披风给陆凝霜披上,一人收拾着地面狼藉。
“先别乱动,”陆凝霜喝止了侍女的动作,收回余光,蘸墨继续写着信件。
陆介满怀担忧的看着她流血的右手,唤道:
“二小姐,您的手……要不先包扎一下?”
“不用,”陆凝霜不以为意,随口吩咐,“给我找个好看的盒子,将坏掉的首饰装上。”
“小姐,首饰需要让珠宝匠修缮吗?秦家运送物资的队伍快到了,二老爷特意安排了一名手艺精湛的工匠随行。”
听着陆介话,陆凝霜缓缓抬头,皱着眉直视着对方满怀担忧的眼睛,说了一句:
“陆管家何时这么多事了?”
砸坏的腿链是饵,她要柳徇风生不如死的活着。
陆介低头,诚恳的认错。
陆凝霜闭眼靠在堆放了软枕与狐皮的椅子上,纤细的指尖敲击着书案,发出沉闷的声响。
浓黑的墨与鲜艳的血,在白皙的手上画出了诡异的图案。
手边摆放着首饰盒,盒上放着折起来的信笺,她不疾不徐的声音里,压着阴森之气。
“把柳徇风留下的东西,全都烧了,今夜过后,我不想看见他一丝一毫的痕迹!”
……
夕阳底下,一骑绝尘的柳徇风终于停下了连续数日的奔袭。
他怕自己后悔,从永源乡出城便一刻不停的南下。
他要走远些,再远些,让天涯海角的距离隔断他与陆凝霜的孽缘,并身体力行的告诉她,离开她他一样能过得好好儿的。
生而为人,总要有执着的东西。
他底线很低,但并非没有底线。
他任她差遣,予取予求,是因为爱而心甘情愿,可他没有义务为别的人付出,更何况对方生前是情敌。
至少,至少……
“她应该告诉我一声。”
柳徇风回头看了眼身后,迎面凛凛寒风,他苦笑着摇头,“不可能的……她都派人来杀我了。”
这些日子身后一直有人跟踪,前夜还当面交过一次手。
虽然那几个人让他很陌生,但是凭借他对陆凝霜的了解,那几个不是新收的裙下臣,就是被她蛊惑的可怜虫。
“绝情的女人……”
几个音节在唇齿间辗转,柔情的化作一个无声的称呼。
“凝凝……”
死不放过,活不放过。
死活不放过。
这才是她。
柳徇风在歇脚的屋舍里收拾着行李,当日一怒之下走的决然,除了随身携带的几样,其他什么东西都没带走。
腰间搭包里的,还是为了赶路与防身,在路上准备的。
晚风习习,柳徇风在浴桶前解开衣衫,准备洗去连日疲乏,好恢复精神应对接下来的刺杀。
左侧大腿传来的舒适感让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有件至关重要的东西被他遗忘了。
柳徇风心头咯噔,刹那坠入谷底。
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