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少年突然跟她聊军中之事,像是在为之后的路做铺垫。她并非愚笨,什么事情都清楚。所以看着少年越来越忙,忙到没空与她吃饭,却还是坚持送她去私塾,心里很感动,也很难受。两人的交谈少了,但少年还时不时给她送些衣服首饰,吃喝玩乐上从来都对她极其大方。
她的练箭该由一名叫北冥珞雅的姑娘接手,这是少年特地写信去景国请的人。许是少了少年的身影,谢娇允觉得她有些不适应,好几次看着手中的箭发呆。直到后来有人告诉她,那是少年亲手做的。
北冥珞雅穿着棕色紧身裙,长发束起,看起来英姿飒爽。她没有生气谢娇允的走神,只是看着她温柔笑了,提醒道:“他这个人,冷血冷情,前一秒能与你把酒言欢,后一秒就能杀人不眨眼,想他做什么。”
“没有。”谢娇允说。手中射出的箭对准靶心,又不出意外地歪了。
嘴硬的小姑娘。北冥珞雅想。
如今谢娇允被养的肉眼可见的漂亮,面上气色也不错,红润了不少。可见少年用了心的。
北冥珞雅:“小路将军留了两百精兵守在城中,你父亲也留了五千人,作为私人外援,我亦会留在城中保护大家。”
谢娇允微微点头。
傍晚。外面依旧有些凉意,时不时有风透过门缝吹进。但屋内属实温暖,让那些凉意都荡然无存了。
屋内点了灯,已经燃了一半 黄晕的火光中依稀见一个人,拉长了影子。那人坐着,却不算端正,甚至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吱呀。”
门应声而开。
“你来了。”谢娇允昏昏欲睡的欲望在看见来人后散开了。
少年点头,关上门后坐到她对面的位置,认真道:“不用给我留门,若是你睡了,我会书信一封放你床头,睡醒就能看得到。”
谢娇允摇头,手臂放在桌上,脑袋靠着,看起来格外幼稚,“我才不要,我睡了就不能见你了。我想见你。”说完,她无聊地玩弄着自己手镯上的银铃铛,“明日务必小心,我等你凯旋。”
少年应了声好,深邃的眸子黯了下,“记得按时吃药,我会派人保护你。”
他从手臂处取下袖箭,“按这个。”他指了指袖箭旁的机关,“里面有六发箭,每一发上面都涂了毒药。”
“好。”谢娇允接下了。
“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里面装了很多药粉,“死灭粉,吸入者会疼痛不已,一分钟内没有解药必死无疑。”接着又塞了一个瓶子在她手里,“这是解药,只有四枚。”
说完这话他又看着谢娇允,垂下了眸,使人看不清他的情绪,“我让北冥珞雅明日把制作方法给你送过来,到时候……”少年声音顿了下,“到时候你回京,会多一份底气。”
“药是我母亲做的,在我父亲身上试过,即便是武功再高的人都不能幸免。”
“不是什么不可传人的,交与你,是希望不管发生任何事,别让自己受委屈。”
“好。”她乖乖应着,暗里却不安地捏了捏自己的手。
“若是有意外,我的人会送你和小黑离开。”
小黑便是谢娇允捡的那只小黑猫。
“不必担心我,我会活着去见你。”
他细细叮嘱着,生怕漏掉了什么,面具下的眼中难得有了些顾虑,冰冷如寒霜的黑眸盯着她,但并未过多停留就移开了目光。
谢娇允听到他最后说了句。
“也不必等我。”
战争打响得让人措不及防,一瞬间破剑残旗,尸横千里。冲锋的战鼓声,战士的嘶吼声,以及刺穿血肉之声。
冬天那么冷,可是那天的天空却出了阳。
北冥珞雅早早将城中百姓安排到县令府中的密道中,而谢娇允则在少年的宅院中,附近不少守卫。
战场上,依旧永无止境的厮杀。
死字旗!
黑衣甲!
手持红戎盖世!沙场狼烟连满天,战士莫把血洒尽。待到来日过来时,把酒言欢再君子!
“尔等宵小,休要拦我!”
谢忠一身盔甲,一把长枪,直刺敌军,一个杀完又向另一个。他气喘吁吁,杀红了眼,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他的腹部被人刺穿好几下,却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奋起上前。
几千人对战二十万人,就像是一天的笑话!战力悬殊,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打不过!可无论是景军还是黎军却没有一个肯放弃。
对黎军来说,前方是敌军,后方是百姓,是家国,他们就算拼个头破血流尸骨无存也要尽力抵挡敌军,他们是将士,必将护好自己所守护的一切。对于景军来说,他们本是亡命之徒,是破天罪犯,是少主救了他们,让他们来军队,教他们学武,给了他们的生的希望,他们甘愿为少主效命,他们早就没什么亲人了,所以在听说少主来支援黎国,自发报名来了,他们绝不能让少主失败,也不会让自己成为少主失败的原因。
为一人之恩情救一个城确实可笑至极,亡命之徒并非不懂忠义二字,一生作恶多端的恶人,其实并非就生来便是恶,他们也有良心,只是做了太多坏事,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善。
所幸,遇君。君之恩情,虽万死而不辞!
箭没了,便用毒。毒没了便用枪,还在肉搏,缺胳膊断腿了,他们还有牙。
绝对不能…不能让敌军靠近半步。
誓死扞卫边关!
誓死扞卫百姓!
远处,尸身遍野中,一个小少年举起一把比他的身高还长的剑,一剑一个敌人。在偌大的战场上,异常显眼。
少年终究是少年,心气再大,再是自命不凡,身上挂了不止一处彩,早就气力不足的他连握剑都手在发抖,分明一如既往白皙的手,在此刻终是鲜血淋漓,他不过一个八岁小儿,却想在这乱世之中靠自己闯出一个天地,如此可笑!
常戴面具早已不知所踪,他俊俏的脸庞染上血,平白给他添了几分妖冶,喉间的腥甜被他勉强咽下,他稳住身形 置气般擦了擦嘴角的血,眼中的狠厉越发藏不住。
“众将士听令!”他一手举着长剑,嘶吼着嗓子。
“在!”
堪堪是一呼百应,黎军与景军在此刻成为一体!
“身后便是百姓,本将希望大家记住,既然选了这条路,享受这个将士的身份和荣耀,便要护得一方安宁,撑不住,也得给我死撑着,我会带你们回家!”即使少年自身快要支撑不住,也并没有露怯。他语气坚定,甚至是带着肯定以及属于少年的骄傲,给了所有将士的誓言,瞬间燃起了所有将士的心,包括黎国离家多久的将士。
“回家!”
“回家!回家!”
“杀!杀!杀!杀!”
“冲啊!”
喊声响彻云霄,就连因为自己女儿的原因不太待见少年的谢忠也微微为这个少年动容。
少年心气、傲气、不服输的狠劲儿,以及,能让军士信服的话语能力,竟格外鲜明。
城内。
“除了北门,其他门必须十二个时辰给我看好,敌军狡辩,随时可能会派人偷袭,护好这座城,护好城中百姓,这是你们穿着这身军衣最该做的!”北冥珞雅此时已经将头发全梳出来,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她怀中抱着谢娇允,气势一点不输平常。
这其实是谢娇允提出来的,主要是怕有些谢军不服,北冥珞雅虽有能力,但毕竟是景国人最近也得了谢忠的关照,再不济,也是谢忠的女儿。
但她却不知,那些本来不知所谓的黎军早就被少年手下的景军打服了。
谢娇允陪她在城楼上转了一圈,而后突然停了下来,不知怎的捂了捂心口,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强撑着不让人看出端倪,抿唇道:“若敌军突袭,可有胜算?”
此时北冥珞雅的心思并不在她那,只是望着远方,平声道:“若敌军少的话倒有六分胜算,多的话…小路将军派人提前设置了些障碍,或许能撑个三日。”
谢娇允闻言面色一沉,“珞雅姐姐猜测一下若是敌军偷袭,下一步在哪?”
北冥珞雅看向她,却从她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得继续说道:“东西两门离林中极近,便于掩藏,但若论熟悉还是抵不过一个当地人,且林中易燃,想来应该攻南门。”
谢娇允微微摇头,认真道:“行军路途遥远,若是绕的太远恐将士身心疲惫有所怨言,若我是敌军首领,必攻北门。”
北门就是少年他们出行的地方。
“不太可行,敌方估计认为我们会在各地埋伏士兵,若是他们过来,小路将军他们应该打不了多久,到时候直接来个一锅端不就危险了吗?燕国将领不像那种会打赌的人。”北冥珞雅皱眉,显然不认同她的说法。
在她的观念,少年一定会在短时间内赢,他从未败过,只是可能赢得艰难。
谢娇允不想再说什么了,这段时间都相处,她看得出来北冥珞雅是个极其自我又固执的人。谢娇允索性缓了缓神色,说道:“珞雅姐姐说的对,是我多虑了,那可否请珞雅姐姐派人在北门五十米开外放把琴,我愿以琴为远方的战士祈福。”
北冥珞雅自认为北门是顶顶安全,想来谢娇允不会有危险,就准了。
谢娇允不会弹琴,一点都不会。
几个守门之间相差甚远,所以彼此之间很难有些许联系,就算是支援也不能第一时间到。
谢娇允亲自打开城门,淡然坐在琴边。身上的痛楚从谢忠他们打仗那天就一直有,她自然清楚为什么,知道大事将来,而自己身体如此,不禁有些痛恨自己来,小脸疼的发白,汗水跟着直流,背后不免有衣裳沾在皮肤上。终于,她咳了一大口血在琴身上。
谢忠带她过来,无非是因为有老和尚将谢忠的疼痛转移到她身上,让谢忠能无畏杀敌。此举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谢娇允谁也不能怪罪,不然她就是不忠不义。
她匆忙擦拭,却不知还是在琴身上留下来暗红色的血迹。
只是此时无暇顾及她自身的情况。
她在等。
也在赌。
“噔噔噔。”
远方传来军队的有力步伐,旗帜上格外鲜明地写了大大的“燕”字,银甲在阳光下泛着光,却不刺眼。
来了!
谢娇允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心道了声果然,幸好她今日随身带了胭脂,才把憔悴的面容挡了挡。
“女娃娃,你一个人在这可是不太安全,城内无人了吗?还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燕国将领下了马冲她喊道。
他眼中莫名对这个女娃生了些敬佩,一个女娇娥,本该在闺中享福,怎么偏偏落到这惨绝人寰的战场上,胆子还大,他带的兵足足有两万,而她一脸淡定。
以一人之身,救一城之人,怕不是异想天开,可谢娇允偏偏这么做了。
战争,百姓何其无辜,即使她受尽欺辱,但百姓不曾亏待她,她突然想起私塾里爱给她讲故事的讲师,给她带点心的同窗…以及在战场上拼搏的另一个人。
她本就无心无情之人,甚至对百姓有过怨恨,怨恨他们为何不去救她,去给她作证,他们并非见不着谢忠,只是没人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给自己添麻烦。所以她怨恨,她发了疯,慢慢地,她封闭了自己,成了麻木。
后来她遇见一个人,那人教她,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做什么,只是他们心中有善,才对人好。
她睫毛弯而长,眉眼温柔。
“聪明人自是有的。”谢娇允怜惜地摩挲着琴身,勾唇轻笑,“将军若是不信,可亲自去城中看上一看,不过,将军进去看见了什么东西,遇见了什么事,可怪不得我。”
燕国将军本身就是个警惕人,谢娇允这么说让他心中生疑,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
副将:“我们先前早已派人查探,城中不足六千人,女娃娃,你少在那儿唬人。”
谢娇允:“唬不唬人的,去过就知道了。诸位,请吧。”她语气轻松,将少年平日的样子学了几分去,让自己不至于落下风。暗地里她的四肢十分疼痛,像是被人用刀慢慢挖下肉来,疼的她无法正常呼吸,但好在她会装,没有露出一点破绽。
燕国首领思索了下,招手道:“进。”
不得不说,谢娇允伪装得实在好,就算燕国的骑兵距离她不到三米,她依旧平静地看着琴面,头也不抬。
直到燕国将领经过她身旁,谢娇允开口。
“将军可记住了,小女这招叫,请君入瓮。”
燕国将领愣了下,下了个手势让大军停止前进。情报确实说的城中守军不过六千,可若情报有误呢?若真有误,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怎么办?他不能赌。
在所有将士不解的目光中,他们的主将提出撤军。
“女娃娃,你赢了。希望下次还能再见你。”
这话意味不明,但说完,主将便策马带着燕国将士走了。
城里安全了。
应该守住了。
守住了…她终究…做了件值得被人夸赞的事情。她想。
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疼痛就变得格外清晰。
她的目光渐渐模糊,看不清眼前景物。须臾,她闭上了眼,不愿醒来。
“真的…好疼啊。”她委屈又怕人听到,只得小声喃喃,却是如释重负。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很温柔地叫她的名字,她的手被那人引着一点一点贴上有些冰冷的面具,有些犯浑地,她扯开了那面具,撞见了那人无奈又纵容的笑。
谢娇允病的很重,连床都下不了。破天荒的,北冥珞雅带着些羞愧地找她道歉。
“百姓怎么样了?”
“都好。”北冥珞雅说。
“小黑呢?”
北冥珞雅愣了一下,低头,“小黑…最先发现的你,在去叫人的路上被几个混混打死了。抱歉,是我把小路将军给你的侍卫全都用在守城上了,我以为……”
说不难过是假的。
谢娇允没再说话了,只是将被子蒙着头,翻了个身。
她连发火的资格都没有。
……
谢娇允依旧没见着少年的面,刚结束战争,想来军中还有一大堆麻烦等着他。只是她隐隐觉得,少年来过。
后来她身子愈发差了,天天咳血,请了许多医师都不中用。只是少年也总算空出时间来陪她了,她看着眼前依旧戴着面具的少年,让他给自己起个字,他同意了。
“你让我给你起小字,怎么不问我的名字?”少年忍不住问。
谢娇允惨淡一笑:“你若是想说,就会说。问你,怕你不高兴,讨厌我。”
少年垂着眸子,睫毛很长很好看,只可惜目光依旧复杂,如看不见的深渊,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于是,他盯着残影的蜡看了许久,少女盯着他看了许久。
忽地,他抬起眸,下定决心一般对上了少女的眼睛,在她面前解开了面具,露出了那张清俊神颜,薄唇轻言。
“我姓路,我叫…路逸停。”
“告诉你了,下次见面,不要忘了。”
谢娇允看的认真,仿佛想把他的样子镌刻在心里。弯了嘴角,道了声好啊。
当晚,谢娇允再次疼晕了过去。醒来不知过了多少天,身上却罕见地没有一点不适。可惜,自此之后,她再也没见着路逸停。去问旁人,也只是说,路将军那日走的匆忙,未曾留下话。
在景国的帮助下,黎国的边关也算是守住了。街上重新热闹起来,一切似乎没有变。只是熟悉的宅院里,躺着装满了衣服首饰的九个箱子。
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
冬日的骄阳果真璀璨。
谢娇允如是想着。少女衣服上绣着的鸢尾花,在风霜的尽头与天地之间是一抹鲜亮。
从此之后,只做她自己的谢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