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在蓬关和陈午对峙了起来,而在洛阳抢疯了的王弥,正躺在王衍的旧太尉府,享受着午后阳光。
“长升兄,你们父子两代,可是咱们东莱人的骄傲,谁不知道东莱刘氏父子,忠贞耿直。你被朝廷五次任命为司隶校尉,我原以为你会向故事里那些守节的忠臣一样,国破必殉国。没想到你居然能来投奔我。”
王弥出言讽刺着眼前这个东莱所有人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他小时候经常被父母拧着耳朵骂——看看人家刘毅的儿子刘暾,再看看你。
如今如何?
他老王家的那小谁,高坐在主位,那个只应天上有的童年阴影,陪着笑和小心在一旁躬身站立。
“暾既然是东莱人,东莱出了个大将军这样立下不世功勋的英雄,自然也是跟着面上有光的。不过,暾有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讲,长升兄,你不是一直只说真话实话吗?咱们可是实在的同乡人。你可不能给我使假。我恕你无罪,敞开了说。”
王弥看着刘暾那副谦恭的样子,心里就乐开了花——长升,你也有今天,我就让你说,说得我不开心了,我就把脸一翻,管你什么情面,直接给你杀了。
“大将军,生逢乱世,像大将军这样百战百胜,接连打下了青州、兖州、豫州、司隶,刘曜石勒都是借着大将军的威风才得以进入洛川。这汉国一半的疆土是大将军打下来的。如今大将军封无可封,赏无可赏。这正是臣为大将军担心之处。”
刘暾话说到一半,王弥的身子都前倾了一大半了,他突然就停了。
“不是,没了?”
王弥失望的看着刘暾,他本也指望着这位东莱小朋友的童年阴影,能给他指出一条光明之路,结果他只说了前方危险,就不说了。实在是闪了王弥一下。
“有,但臣不敢说。”
“说,我命令你说,不说,我就砍了你们全家的头。”
“大将军说笑了,我们全家就剩下我这一颗头了,其他的头颅早就被之前守备洛阳的何伦给砍掉了。”
刘暾垫了很重要的一句话,看似无意,其实打消了王弥心中的疑虑——晋廷上军将军何伦把刘暾家里屠杀干净,那么刘暾因恨投降,好像也说得过去。
“你说,我今天保证不生气。”
“大将军请想,那汉主刘聪素有勾践之奇,又是匈奴遗种,大将军既非他同族,也非他平阳旧部,而且和他最倚重的刘曜搞得那么僵,暾恐怕这匈奴种可同患难,不可同富贵。大将军不要忘了当年文种之祸,应该早学范蠡和西子远遁西湖。”
“嗯,有道理,还得是长升啊,他们那些驴踢的脑子,只会说大将军英明神武,一点忙也帮不上。继续说,我具体该怎么办?”
“大将军可以天下之志?”
“这个你要说有吧,也是刚有。但看到这晋廷的皇帝被人捆了送到平阳去羞辱,又不怎么想了。”
“现在洛阳被刘曜一把大火烧了,而且大将军在洛川杀伐过甚,民怨甚厚,不是久居之所。”
“对对对,你说得对,这三天打了五仗,一会来个坞主偷袭一下子,人人喊得都是克复洛阳。”
“既然洛川待不住,那大将军就应该学习汉高祖居汉中,光武居河北,返回青州,与曹嶷将军兵合一处,坐观天下局势,进可并吞天下,退也可做个孙权刘备那样的一方诸侯。大将军以为如何?”
“好啊,长升兄。”王弥激动的站起来,双手掐住刘暾的胳膊,指甲都快掐到肉里了,“我正发愁这去哪里发展。你这是给我指了一条明路啊。传令下来,大军即日开拔。”
王弥的军队从洛阳离开,向自己的家乡青州出发,才走出洛阳,就被坞主刘瑞堵在路上。
这些坞主都是本地人,地形熟得很,抢点极准,扼守要道,夹击前后,愣是把王弥的数万大军钳制在一个狭长地带,进不得,退不得。
王弥又犯起了难,低头看看帐中的这些手下,一个个的吃肉比谁吃得多,是一点都没长脑子上,想来想去,还得问刘暾。
“长升兄,如今这该如何是好?”
“大将军莫慌,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正是大将军龙飞九五之时,大将军可派长史张嵩出使石勒,请石勒为援,然后臣悄悄潜回青州,召曹嶷将军合兵于此。”
“石勒若不来救援,那大将军可上报汉国,石勒谋反,与曹嶷将军两军夹攻。他若前来救援,那可设下一鸿门宴,在酒席间派一猛士刺杀,然后吞并起部属。除掉石勒,这冀、兖、青、豫,就再无对手,大将军王霸基业可成。”
“好啊,长升兄,但这路途险阻,我怕你路上遇到贼寇,不如给你派些护卫。”
“不可,那石勒向来就防备着大将军,我听说他的游骑常在兖州搜罗,人多目标就大,越不容易混过去。”
“如此,辛苦长升兄了。”
刘暾离开王弥军,并没有直接往青州走,而是绕了个圈,悄悄的进了蓬关,见到了陈午。
“长升兄,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请上坐。”陈午一见刘暾,又把主位让给对方。
“事态紧急,我长话短说,客套的话就不讲了,我定下一驱狼吞虎的计策,要委屈一下陈将军。”
“长升兄只管吩咐,我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王弥这厮毁我洛阳,掳我皇帝。此仇不共戴天。我将他引到刘瑞处牵制住,说去青州给他搬曹嶷来夹击石勒。现在王弥已经听我的话,派人向石勒求援。想把石勒引过去围杀,石勒现在估计正摇摆不定,怕得就是你追他的后路。”
“长升兄的意思是不是,让我先投靠石勒,解除他的后顾之忧?”
“对,我知道这有些为难将军,将军一生最恨与胡……”
“没问题,能够为国报此大仇,我区区陈午的名声又算什么?我即刻就派李头去和石良联络。”
“石良?”
“哦,就是冉隆的儿子冉瞻,他现在是石虎的养子。顺手啊,还能把苟曦、王赞那两个家伙给算计了。”
“好,那就拜托将军了。”
“长升兄,你这就要走啊?”
“时间不等人呐,王弥手下也有谋臣,时间长了,他们反应过来,退守洛阳,一切就完了。我会在东阿被石勒的游骑抓住,我身上还携带着王弥给曹嶷的亲笔信,到时候石勒肯定坚信王弥要除掉他。”
“那长升兄,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要不要派个死士去吧?大家都还仰仗长升兄。”
“哎,谁得命不是命?而且派个寻常人,石勒不见得就相信,别忘了他身边还有神算子张宾。不过就是我的一条性命而已。”
刘暾从蓬关离开,又绕了几个圈,回到了路上,如预期的一样,到东阿就发现了石勒的游骑。
刘暾装作不经意的路过,果然被石勒的人拦了下来,刘暾一开口就是青州方言,自然不用说就被押到了石勒面前。
“你是什么人?去青州做什么?本将已经宣布了禁令,所有人禁行,你没有看到吗?”
石勒看着眼前相貌不凡的刘暾。
“大将军,这仗得越凶,咱们这些走商赚得越猛,小人是青州的行商,现在洛阳缺粮,斗粮万金,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错过了就没有了。”
“你们这赚钱就不要命了吗?这一路上那么多哨卡,你是怎么过去的?”
“大将军,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想到您的士兵纪律严明,不吃小人这一套,还把小人当成谍人抓回来,耽误大将军的时间。”
“嗯,倒是说得通。我军中的军粮也不多了,不如……”
“大将军,万万不可,你不要被他骗了,他不是什么行商,他是东莱人刘暾,五次出任司隶校尉,是王弥的同乡人。”
苟曦摇晃着身子凑了过来,揭穿了刘暾的身份。
“哦?是吗?刘先生?”
“可恨哪,我本欲为国除你这大胡,却被这种反复小人出卖,我刘暾脑袋就在这里,要杀要剐你随便。”
“好,我素来就敬重这样的英雄好汉,不过你为王弥卖命,也算不得有多么光彩。”
“哼哼,我为他卖命?我卖他的命还差不多。我要你们狗咬狗。我投靠王弥是假,借他的手来杀你这个贼人,才是真。待你们斗得两败俱伤,我再举义军克复洛阳。没想到这么宏伟的计划,被一只苟出卖了。”
“大将军,杀了他,他在侮辱臣。臣是大将军的左司马,那就是侮辱大将军。”
“哎,我觉得他,说得对。来人,搜身,我想,我们会有惊喜的。”
有人上来把刘暾拔光,不一会就把那封亲笔信搜了出来,
“果然哪,王弥存了这个心思,调曹嶷来夹击我?现在王弥长史是不是还在侯着,传他过来。把刘暾押下去,好生看管着。”
不多时,张嵩走了进来。
“大将军,这是我家主公的亲笔信,如今大将军你百战百胜,又擒了苟曦,还任用他做左司马,这份胸襟,天下人都看在眼里,我家主公,向来和刘曜有恨,请为大将军右司马,为大将军开创基业。”
“哎呀,这,怎么使得哪?大家同为汉国效力,有什么仇怨是说不开的哪?告诉你家主公,刘瑞小贼,不必惊慌,本将克日就到,助他杀贼。”
石勒两句话打发了张嵩,把众人都散去,只是拉着张宾留下。
“孟孙,你怎么看?”
“不管真假,这是个机会。大将军应该趁着王弥还没发现刘暾被擒,就出兵击溃王弥,然后按照他信中的意愿,先给他摆上一个鸿门宴,以大将军之勇武,杀了他,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这倒是,不过,我顾虑陈午会在背后搞事情。这个家伙,真是个异类。这么多王公贵族跪在我面前乞降,可他一个乞活军,居然要求死。”
“大将军,石良那孩子一直在接触陈午,不过陈午提了三个很苛刻的条件,石良和臣都想再谈谈看,没和大将军讲。”
“哦?什么条件?说来听听?”
“第一,请斩苟曦、王赞。”
“这要求不过分啊?我也看不起这俩东西,士卒还在抵抗,他们先跪出来投降了。”
“第二,归汉可以,但归属会稽公麾下。”
会稽公,就是刘聪给晋朝皇帝司马炽的爵位。
“平阳路远,连刘聪的圣旨,咱们都当擦屁股的纸,会稽公算个什么。他就是要个面子,我可以给他。”
“第三,只负责镇守,不负责追剿。”
“这,有点过分。不过,比起能杀死王弥这个大患来说,就不重要了,以后我们可以给他挖坑,让他手上沾上自己的人血,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么说,大将军全准了他的条件?”
“对,一是时不我待,嘿嘿,孟孙,你看我这个成语用得是不是特别好。”
“大将军睿智。”
“好了,和你开个玩笑,论拍马屁,你还真不如苟曦王赞,让小良告诉陈午,条件都答应了,只是苟曦王赞的命,我现在还有用,等杀了王弥,我把这两个人交给他。”
“主公英明。”
张宾回去和石良一讲,石良立刻就动身就进了蓬关,两边都是熟人,自然无人拦他,一路就顺利的见到了陈午。
“陈叔叔,大将军都答应你的条件了。只是说苟曦王赞的命先借给他一个月,一个月后,交给叔父处置。”
“什么?三个条件他都答应了?这大胡可真不是凡人。小良这次辛苦你了。这是你李头叔叔,你带他去那边,把具体的事情敲定了。”
陈午的归顺,给石勒加了一颗定心丸,陆续的又劫了一些王弥的信使,基本上敲定了这件事情。
石勒没有再等待,直接调转方向,从背后杀向刘瑞,刘瑞军大败溃散,石勒和王弥再次会合。
在王弥发出他的邀请之前,石勒抢先一步。
“王大将军,你我在这兖、豫之间配合默契,若不是你在后方坐镇,我也不敢直入襄阳江夏。这旧日的恩情,我还没有报答,这顿宴请,你可不能推辞。”
“哈哈,那是自然。”王弥看着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让石勒来,石勒就真的来了。
“主公,三思啊,当年专诸刺王僚,孙峻刺诸葛,可都是在这酒宴之上,这酒无好酒,宴无好宴。长史张嵩不免担忧的劝道。
“无妨,石勒一介胡奴,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这种人他会知道鸿门宴?我去之后,找个借口就走,不等他什么项庄舞剑。”
王弥也是飘了,他想借着这个机会,把石勒稳住,他算着时间,曹嶷的援军应该快到了。
王弥没有听张嵩的建议,到了石勒的营帐,和他一同庆祝击败刘瑞。
石勒可不玩什么项庄舞剑,那太麻烦了,他直接上去一伸手拧断了王弥的脖子,然后大喊一声,
“苟曦,你竟然敢杀我汉国大将军。来人,抓起来。”
抓起了苟曦,石勒带着王弥的尸体,来到王弥军中就开始忽悠起来。
“晋人狡猾,天丧我大将军哪。诸位若是要留下来给王大将军报仇,就随我马踏长江,让江南鼠辈见识一下弓刀的道理。若是要走,我发给路费。”
当然了,如果没有营帐外一排排的弓弩,自然是有人想回家的。
石勒一口吞下了王弥的势力,直接就和刘聪明牌不装了。上表说王弥勾结晋廷余孽叛乱,被他诛杀,现在他要南下扫荡晋廷余孽。
刘聪在平阳接到石勒的告知后,气得恨不得把皇宫点了。这家伙终于连装都懒得装了,还把自己赐下的大将军印玺都送了回来。
那个意思就是你别拿这大将军说事,要么裂土封王,要么各过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