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京桐牵着老师的手站在小门外头,她奶奶穿着青白色的衬衣,脚下踩着双布鞋,正摩挲着手上一只镯子,局促地站在那儿。
“江婶,这孩子虽然不皮,但她总是一声不吭就往外跑啊。要是丢了,我们这儿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你说是吧?”
“诶,老师说得是。我回去会讲她的。”
“哎,江婶,其实桐桐呢,平日里真的很乖,不吵也不闹。要不你把她带回家去带……”
常京桐目光落在幼儿园对面的一处土坡上,土坡那儿不少大小孩在玩沙土扮过家家,其中一个孩子手里拿着根木棍,猛地站起身来,以棍为剑就要往另一个孩子身上戳。
要哭了。
常京桐的脑海掠过这个想法,下一刻,那孩子就大张着嘴哭出声来。
“哎呀!江婶你别这样!”
常京桐的胳膊被扯动,目光也被迫收了回来。
目光扫过去时,奶奶手里的零钱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两只大手互相推让着,最后还是塞回了奶奶的口袋里。
“好了,桐桐,跟你奶回去吧。”
胖老师脸上的笑意都退了,一副疲乏的模样。
常京桐小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任由她们交接自己被提起的胳膊。
一老一少沿着那条土路走,到了土路尽头拐弯处,有个小卖部。
说是小卖部,其实不过是个毛坯房,两边打通,里头摆上几个货架,一头筑起及腰高的土墙,上头延伸出一个水泥平台,那就算是收银台和店铺的门面了。
老太太走到这平面前便松开了常京桐的手,摸出几角钱给老板,让他将靠平台里头的座机推了出来,拨出那个熟记于心的电话。
常京桐百无聊赖地看着土路,没有在意从面前走过的路人。
“阿萍,桐桐今天又跑出来想找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是是是,你忙我清楚的,就是桐桐她……”
常京桐迟缓地眨了下眼睛,终于将目光从远处拉回来了,她往近旁的一个人影看过去。
那是个男孩子,约莫八九岁,青白的脸上镶嵌着两颗大却无神的眼睛。
此时,那双眼睛正直直地勾着她。
“喂,要一起玩吗?”
男孩开口了,和他的样貌一样不讨喜。
常京桐隐约觉得他很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了。
她摇了摇头。
小男孩绷着一张脸,迈开脚步走过来,在走过两人之间距离的某条界限时,耳边的声音忽然停止了。
常京桐愣怔地抬头去看,见到了握着话筒僵立在那里的奶奶,又扫了一眼奶奶对面的店主,他似乎在对账,手上的笔尖却停了。
她没来由地一阵心慌,还没来得及细想,奶奶便忽然挂断了电话。
座机被大力盖上话筒的动作推离了原位。
原本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忽然横眉瞪眼,冲着那小男孩吼了几声。
“你这小孩做什么?走开!走远点!”
常京桐被拉扯起胳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边上带。
老太太又嘘了男孩两声,拉着常京桐往拐角处走了。
常京桐回头看了一眼,却只能看到站立在原地的小孩模糊不清的侧脸。
常京桐被带回了家,家在一处家属楼的二层。
带镂空的铁门一被打开,里头戏曲悠远的音调便跃入耳中。
铁门后头的红木门半敞着,可以见到里头大厅坐在摇椅上听收音机的爷爷。
铺着碎花布的四方桌已经摆上了晚饭,用防蝇罩盖着。
常京桐洗了手坐在饭桌前吃饭,饭菜微凉,她勉强吃了两口,便抬头去看坐在她两侧的老人家。
爷爷奶奶俱是低着头,沉默地咀嚼着嘴里的饭菜。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了下来,屋子里还没来得及开灯,常京桐眼睛眨了又眨,却是看不清身边两个人的面容,只有不间断的咀嚼声响在她的耳边。
“该睡了,桐桐。”
常京桐的心口缓慢起伏着,她愣怔地低头,看着身上换好的睡衣。
“奶奶,我洗澡了吗?”
“洗了啊,”老太太倒了杯水放在她的床头上,话里带着笑意,“桐桐困啦。这都忘记了。”
角落里昏黄的夜灯映照着人脸上的轮廓,将其扭曲成块状的不规则色块。
常京桐看着转过头来的奶奶。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背着光,神情全隐在了黑暗之中,但说出来的话确实是带着笑意的。
“看来桐桐也要变成小老太喽。”
老太太走近了些,帮躺好的常京桐拉了拉被头。
常京桐听着那带着笑意的调侃,心慢慢往下落,终于闭上了眼睛。
“她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房间外头,低沉暗哑的声音带着苍老的颓丧。
“没有。哎,怪我,怪我当初瞎了眼,逼她嫁给那个赌鬼……”
“都过去了!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常京桐听着外头隐约传进来的声响,翻了个身。
等常京桐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屋子都静悄悄的,没个响动。
常京桐爬起身来坐了会,眼睛慢慢适应黑暗后,隐约能看见周遭物件的轮廓。
床上凌乱盖着的还是那带着大红牡丹花的毯子,床尾还是靠立着那张陈旧缺角的书桌,床边还是那扇半敞开的房门。
常京桐缓慢地曲起腿来,蹭到床边,踮着脚下了床。
水泥地冰凉凉的,但还算光滑,常京桐没来由地抖了抖,赤着脚站稳了,这才迟缓地挪动脚步,从那半敞开的房门走了出去。
大厅边上用立柜隔出来的餐厅里,那盖着食物的防蝇罩还在,方桌旁边有扇窗户,外头却没有光线透进来。
黑暗粘稠得近乎成了实质。
常京桐眯起眼睛,仔细去瞧大厅里两个隐约隆起的形状。
那两个不规则的形状在黑暗中微微起伏,带动模糊不清的边缘。
“桐桐,”苍老的嗓音忽然在常京桐的面前响起,常京桐下意识憋住气息,耳边是她自己震耳的心跳声,“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是想妈妈了吗?”
那两处不规则的形状扭动着,将本来背对着常京桐的一面转了过来。
那两副苍老滞涩的嗓音就是从那儿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