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海祸平息。
最后熄灭的几根火把冒着孱弱的青烟,在天光下召唤下蜿蜒上升,又在海风的推搡下摇摇欲坠。
最后几只小型大脑袋鱼也蹿回了海里。有些嘴里还叼着一块儿克罗虾的肉,因躲避天光而来不及吞咽。
沙滩上湿漉漉的,整整十七道血肉长城矗立,阴影交错。从上空看,这仿佛是海洋留下的文字,它在向陆地宣告着什么。
人们在第十七道血肉长城前扔下石器,和早已熄灭的火把。有些人跪下,有些人瘫倒,有些人开始认真呼吸。他们身上全是黏腻的血,因海风而难以硬化结痂。
汩汩的流淌声一直在响,那是大脑袋鱼们弹滑的内脏和浓度奇特的血液。
沙子有些难以吃下它们,血液结块儿沉淀,在沙子上积成湖泊。十七道尸体长城又饰演了河畔的角色,十七道小河来回流淌,大脑袋鱼们花花绿绿的内脏在河面上飘转沉浮。
死了三十七个人。
没人关心伤者的数量,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哪怕他们残疾了。毕竟还活着不是吗?
赵大船带了一百个渔民,在海防线高墙下大声喊着,表示他们需要药物、纱布和消毒水儿。
但高墙上的那个年轻士兵好像心情不太好。他大声谩骂,让赵大船他们去死。
最后还是边儿上的一个老兵油子报告了上司。赵大船得到了一半儿的药物,由绳子吊着扔下。
“海蛇!”他愤怒吼着,对着高墙高仰脖颈,“你又要控制海防线的人口吗?人再少我们就挡不住海祸了!”
“你出来!我知道你在!”
赵大船喊了好久,海蛇才悠悠走出来,嘴里叼着一个肉饼,看来正在吃早餐。
“赵大船,别装,你知道我不喜欢。”他慢吞吞吃着肉饼,懒洋洋说话,俯视着赵大船。
“这些药物真的不够!太多人受伤了!”
“我知道不够啊。”海蛇用两个手指拎住肉饼弹韧的面皮,吮吸掉里面最可口的汁水儿,就随手把肉饼扔下了高墙。
十多个渔民立时疯了,扑上去就抢,烟尘四起。
“起来!你们起来!”赵大船疯狂踢打他们。但那个肉饼还是混着沙子,不知道进了谁的肚子。
“这才叫不装,我喜欢这样。”海蛇用纸巾擦着嘴。
“药物真的不够。”赵大船愤怒极了,他放开渔民们,疯狂踢打高墙,“火把也没了!桐油也没了!柴火也没了!水管儿到现在都没开放,人都要渴死了!”
“你这个样子!我们挡不住下一波海祸!”
“我相信你们挡得住,你们最棒了。”那个往上汇报的老兵油子谄笑着抱了把椅子来。海蛇坐下,翘起二郎腿,吹着被高墙削弱、柔和起来的海风。
“海蛇!你真特么是个畜生!”赵大船眼红了,唾沫四溅。
“谢谢夸奖。”海蛇矜持地点点头,抬手道,“我给你一个不装的机会。坦白一下,你们做了多少石桶,藏了多少淡水?”
“药物藏了多少?”
“桐油藏了多少?”
“火把和柴火藏了多少?”
“还有铁钉,你好像很喜欢藏铁钉。”
“说出来,我不会不高兴,反而会给你们更多。”
赵大船冷冷看了他一眼,狠狠吐了口唾沫,就抱着两箱可怜的药物转身离去了。
海蛇冷笑着,吹着晨风,目视他的背影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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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船果然藏了药物 ,他拿出足够的药物给所有人安排了包扎治疗。有些药物竟是五十多年前生产的,连包装日期都褪色了。
它们深埋在一个个沙坑里,刘黑宝不知这种坑有多少个。他会不会倒霉的因为下雨,走着走着就陷进其中一个里面去。
刘黑宝发现渔民们居然有勉强算得上治疗系的异能。
不过很勉强。只是有人能聚拢出一层黏膜,堵住流血的伤口。真要治疗还得靠药物,连止疼的作用都没有。
而且相反,血液冲击着黏膜,反而让人更疼了。刘黑宝对这一点心有戚戚然。
其他寨子偶尔会来人,不是借药物就是借纱布,还有拿着桶来借淡水的。他们的身上和脸上也带着熬过海祸的疲惫。老赵都给了。
赵大船抱怨,说他们的寨子算是小的。这些寨子居然不重视长远的存储,天天光想着杀出去了。
老赵说不许抱怨。
人们开始清理沙滩。把大脑袋鱼搬到一边,砍去头颅和用于爬行的肉柱,掏干净内脏,在大海里涮洗,最后放在干爽处晾晒,准备做成鱼干。
一道道血肉长城被逐渐摧毁,从外到里。一道道血河放开,人们推着血液和内脏,让这些恶心的东西回到大海。
到了正午时分,沙滩才重新干净。但沙子还是黏腻的脚感,空气里的腥臭也没有被吹散。
那一个个生锈的水龙头终于淌出水来。海蛇开放淡水了。
刘黑宝这时见识到了渔民们最有活力的一面。他们跑着跳着奔去,举着一个个石桶,大气不敢喘地接着水。
一个接完了赶紧换下一个,一滴都不敢浪费。
“要不要来看看,我们要举行海葬了。”赵大船过来说。刘黑宝点头,跟他去了。
如昨天看到的那样,一百余人站在海边,只是人数比昨天多些。默默望着大海。地上躺着那三十七个死者。
“这些人是谁?好像和昨天的不一样,是祭司吗?”刘黑宝问。
“家属。”老赵说。
“那这里为什么没有孩子?”刘黑宝不再触动什么,他继续问。
“孩子们见过的死亡太多,没必要看这些了。他们应该看看天空。”
老赵如昨夜那样,站在最前面和大海对峙。像是在进行无言的战后谈判,希望大海能人道主义妥协,提供一个良好的海葬时机。
“仪式呢?怎么什么仪式都没有?就是傻站着?”刘黑宝又问。
老赵不理他,像是忽然抓住了什么时机。他下令,人们把三十七具尸体抛入大海。
海面瞬间被染红了,各种各样的鱼争抢着尸骨。尸体迟迟沉不下去,最终尽数进了鱼肚。
“这是什么狗屁海葬……”刘黑宝到底又被触动了,他不具备渔民们那种彻骨的麻木,“死于鱼口,又葬身鱼腹,尸骨无存,在搞笑吗?”
“他们没有其他归宿了。”老赵看着海面上的猩红渐渐淡去,喃喃道,“我们不能把他们葬在沙滩上。”
“为什么?”
“一是葬不下,二是……有人会挖出来偷偷吃。”
“吃?!”刘黑宝有些反胃。
“那到底是动物油脂。你不懂天天吃海鲜的人,胃都吃得要崩溃的人,对其他食物是何等渴望。”老赵叹气,“而且,很多人都神志不清了,尤其是年纪大些的,说了也沟通不了。”
“这就是海蛇他们希望的。他希望我们变成野兽,只保留面对海祸时战斗求生的本能。”
“海葬结束了吧?”刘黑宝问。
“结束了。”
“那吃饭,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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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又升起,小海螺抱着昨夜她追回的那个米饭小锅,小心翼翼架到了火上。
捡回洗净的鸡鸭肉和炒鸡蛋重新回到锅里,老赵用他的独臂握着石铲,紧张又笨拙地翻炒着。
唯一懂得炒菜的格婆婆被赵大船背着,在一旁有气无力地指挥,好像随时会死过去。
刘黑宝坐在椅子上,渐渐受不了了。他自嘲地笑笑,忽然开始了极大的冒险。
他打开空间门,猛然钻了进去。
在一个极快的瞬间,他一把抄起一箱治疗药剂,一把抄起莫莫心心念念的小沙铲,迅速瞬移了出来,关上空间门。
里面的肉团已不止几十个了,达到了惊人的几百个。它们大多愣愣蠕动着,在怀疑刚才是不是闪过去一个大黑耗子。
但也有肉团反应过来了,大多是白色的。它们刚冲起,刘黑宝就关闭了空间门。它们愤怒撞着坚固的空间壁。
很快,大部分肉团都明白发生了什么。它们暴动,它们癫狂撞击空间壁,甚至互相残杀。
除了蓝色的,它们还傻乎乎在原地蠕动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厮杀的规模越来越大,很多肉团被撕碎,化成更小的肉块儿洒满炉钩子同志的宝贝矿物的角落缝隙,仍然蠕动着。黄色肉团趁机溜过去大口吞噬。
直到蓝色肉团也被波及。忽然,在每个蓝色肉团的发威下,所有肉团都疯了,变成傻子,开始羞耻地舞蹈。还特么挺有韵律。
骚乱渐渐平息,空间内慢慢回归安静。不时有肉团钻出图图妖开的几十道门离开,也不时有新的肉团钻进来。
刘黑宝坐回椅子上,瞳孔震颤,大口大口喘着气。小沙铲和治疗药剂被扔在地上。
他单手按着胸口上躁动的白色肉团,使劲儿把它往回推。
天知道刚才他离死亡有多近,那几百道浩大冰冷的意志差点让他崩溃。他想大叫。
格婆婆惊疑不定地“望”着消失又出现的刘黑宝,琢磨着刚才那些让她恐惧的气息是什么。
“那……那是什么?你胸口这个又是什么?”她竟跳下了赵大船的后背,上前摸着刘黑宝的胸口连问。一时没有了虚弱要死的样子。
“呵,”刘黑宝按回要造反的白色肉团,整了整被撑碎的胸口部位衣料,遮住白色图腾,嗤笑道,“哎?怎么站起来了?不唉声叹气要死了?”
“不装了?”
格婆婆一愣,很快,又默默爬回赵大船的背上,继续唉声叹气起来,好像刚才只是回光返照。
“呵。”刘黑宝拿起箱子里仅存的一瓶甲等治疗药剂,起身上前,咕咚咕咚灌进了格婆婆的嘴里。
“给老子喝!喝完就特么别装了!让我安稳吃饭!”
格婆婆下意识虚弱地抗拒,想用肢体语言谴责刘黑宝是个畜生的事实。但下一秒,她脸上的两个黑窟窿就扩大了。她震惊地感受着体内神奇涌现的生命力。
“这……这是什么?阳寿还能补充?”她用一股惊人大力推开刘黑宝灌她的手,药剂还剩半瓶。她声音颤抖得厉害。
“不是阳寿,是生命力。”刘黑宝放下治疗药剂,坐回椅子上。
“造孽……造孽……”格婆婆连连摇头,“这种逆天的东西,是要遭天谴的……遭天谴的……”
“哎?你怎么还咒人呢?”刘黑宝不乐意了。大白虽是个畜生,但也不能乱躺枪啊?
“造孽……造孽……世间还有这等逆天事物……”格婆婆好像疯癫了,用两个黑窟窿瞪着苍穹,忽然尖声叫道,“风暴!这风暴究竟有多大!”
“老天!你疯了吗 老天!?”
“你疯了!你疯了!!”
“你疯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疯了——”
格婆婆哭了起来,跌坐在地仰天悲鸣。治疗药剂竟治不好她干瘪的泪腺。她有声无泪,只有鼻涕口水在喷溅。
在刘黑宝的抱怨声里,这个疯婆子被赵大船抱回了高脚楼,哄着睡去了。
老赵笨拙地独自炒好了菜。本来就熟了的菜只要加热就好,可他愣是给炒糊了。黑迹遍布,风味大减。
好在米饭还好,刘黑宝端着碗筷,满不乐意地吃着。
“那些治疗药剂,你们拿去吧,虽是洗脚水,但治伤勉强凑合。”他转头,呸呸呸地把一块焦糊的鸡蛋吐到地上。
这一回头,他的余光就扫到了小海螺他们。几十个孩子,正躲在他视野盲区里吞咽着口水。
这本就难吃的饭,顿时更难以下咽了。
“吃饱了。”他放下碗筷。
“吃饱了?你才吃了几口?”蹲在一旁的老赵纳闷儿道。
“气都气饱了,你炒得真难吃。”刘黑宝点上根烟,又扔给老赵一根儿。
小海螺他们还在他背后吞咽着口水。
“来来来!你们过来吃,这难吃的玩意儿我吃不下!”刘黑宝起身,招呼小海螺他们过来接替他吃饭。
他们冲过来了,几十只小手争着往锅里伸,抓起一块儿焦黑的肉就连骨头也嚼着咽了。
“哎!你们又没生病!干嘛吃肉!”小海螺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奋力阻拦着争抢的孩子们。
“应该给那些受伤的人吃!”她大叫着阻拦,凭着往日的威风,连推带打地将孩子们赶离了锅边。孩子们恋恋不舍地吮吸着手上焦黑的油水儿。
“装什么?你也吃。”刘黑宝将一碗饭放到她手上,又往饭上夹了好几块儿肉。热气直往小海螺鼻子里钻。
“我不饿!”她猛地放下饭碗,又警惕地瞪着刘黑宝。刘黑宝看见她又在吞口水。
“还装?”刘黑宝抓起一块鸭肉,嗖地塞进了她嘴里。
不挑食的小海螺平时第一次吃海货之外的东西,眼睛猛地睁大了,里面闪着不确信的光。
就好像这味道和她闻到的有出入,和她想象的亦有出入,这味道把她吓了一跳。
“好吃吧?”
“不好吃!”她大口咽下,瞪眼跑开了,过程中还摔了一跤。孩子们跟着她,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你们是真畜生,强行懂事儿就不是一种扭曲了?就不是一种没道理的天经地义了?”刘黑宝看着老赵冷笑。
“那也比麻木好。”老赵夹着香烟,有一口没一口抽着。
“走了,没意思。”刘黑宝瞬移消失,一路出了海防线。
但他很快就折了回来,在海防线高墙上来回踱步,发现自己竟是想走也走不了了。就像是出了家门,却不确定关没关火。
他开始出入仓库,出入集市,频繁往返海防线内外。在一处礁石后面堆了成山的药物、零食、衣服、还有书籍。用干了几十次异能。
又到了深夜,海防线又被无边黑暗笼罩。他在物资山下捶打着腰,想了想,才真正打算离开。
“谢谢你。”赵大船抱着小海螺,在刘黑宝身后的黑暗中轻声感谢。
刘黑宝没回头,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自由了。某种奇特的麻木开始征服他。
“格婆婆已经作出了决定,所有人都信服。我们愿为你们死战,可以签订你们那种契约,若是我们……”
“停。”刘黑宝以疲累的语气打断,转身走到赵大船面前,伸出手指一下一下戳着他的胸膛,“闭嘴。”
“别再说那些恶心烦人的话,没人看得上你们这些被圈养的垃圾,也没人愿意费力去和你们签订契约。”
“别以为你们有任何价值,别以为你们的效忠值钱,我们也没有任何野心,基本不可能用得上你们,我几乎百分百不会回来。”
“你睁眼看看自己,看看你们这些人,都是些……”
说着说着,他闭上了嘴。因为一种越来越深、起自心灵的疲惫。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像淮中了,越来越刻薄。而且习惯性刻薄。
“走了。”他瞬移消失。
“爸爸,他……”被抱着的小海螺刚懵懂开口,刘黑宝就重新瞬移出现了。
“送你了,这玩意儿我有的是。”刘黑宝将炉钩子牌儿手电塞给小海螺,“没电了就放在太阳下,晒一会儿就有电了。”
“走了。”他又瞬移消失。
但当没等小海螺拨动一下手电筒,刘黑宝就又瞬移了回来。赵大船笑着看他。
他将一块儿冰糖塞进小海螺嘴里,又一言不发地瞬移消失了。
小海螺慢慢吮吸着嘴里的甜,和爸爸在黑暗中等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次他是真的走了。
“爸爸,他还会回来吗?”小海螺按亮了手电筒,一道白光穿透黑暗,穿透海风,打向遥远星空。
赵大船抱着小海螺蹲下,从物资山中掏出一本谱子书来,借着手电筒的光,用他仅认识的几百个字儿,尝试看懂上面的童谣曲调,好教给小海螺唱。
“会的。”一会儿后,他轻声说。